10.狀元境(10)
二
過了三個多月,三姐的肚子,像座小山似的挺了起來。四個多月,還在屋前屋后,悠悠來去地走走。五個月了,便生下一個又白又胖的兒子。狀元境的男女老少,都把嘴放在袖子里笑。張二胡娘尋死覓活,哭祖宗,罵祖宗,天天跳腳。
張二胡的日子最不好過。不敢上街,在家又受不住他媽追著問,追著罵。見三姐流了那麼多血,總以為她要死了,偷偷地傷心了好幾次。等到血止住了,三姐又喊**脹得疼。加上那新生兒得天獨厚的一個大嗓門,只要醒,就是哭,鬧得不肯安歇。張二胡吃得少,睡得少,把個身子也弄虛了。坐著心跳,站起來眼黑,倒好像是他在坐月子。晚上呢,醒著時嫌冷,睡著了便冒汗,要麼睡了不肯醒,要麼醒了不肯睡。到三姐快坐完月子,張二胡彷彿變了一個人。眼直了,腿慢了,整天精神恍惚。
於是想到了久已不拉的二胡。一個人坐在小院里,對著屋檐上的殘雪,嘰嘰嘎嘎地慢慢拉。夜深霜重,腳趾凍得麻,木,不由得還想拉。到白天,鄰居過來問罪,娘罵他瘋,三姐又嫌他吵醒孩子。張二胡不敢再拉,一個人坐著獃獃地想心思。想起前一天晚上見到的月亮,彷彿格外小,彷彿格外冷。又想起那月亮周圍一片雲都沒有,好沒意思。
三姐在房裡孵了一個月,差一點憋死。三天兩頭地叫婆婆堵在門口罵,只當聽不見。看著張二胡成天愁眉苦臉,說不出的窩囊樣,滿肚子的不高興都算在他身上。這天張二胡給小孩換尿布,手腳重了些,三姐就咬定了他是存心暗算,親爹親娘地臟罵,又一頭撞在他懷裡,讓他打。張二胡不肯打,三姐便扇了他一記耳光。他娘正在茶爐子上做生意,聽著後頭鬧得不可開交,三姐尖聲怪氣地在嚎,一口一個哭腔的「你打,你打」,總以為兒子成了人,成了男人,急步趕去,又聽見啪的一聲,心頭不禁為之一亮,沒想到捂著半爿臉的,是她那個不爭氣的兒子,見她進去,慌忙把手掛下來,一張又白又黃的臉上,幾條紅指印好像剛畫上去一樣。他娘看了心疼,只覺著這耳光是扇在自己臉上,衝過去,兩手抓住了三姐的頭,嘴裡對兒子叫道:「這樣的婊子,你還不打?」手上使勁地推、拉,「今天我和你拼了,小婊子,你打死我好了。該了這麼個兒子,又有這麼個老婆,活著什麼意思?」
三姐反過來也是薅一把頭抬起腳來便踢。這一踢,提醒了對手,於是大家都把一隻腳懸在空中,有一腳無一腳地瞎踢。急得張二胡直在旁邊哀求著別打,又不敢上去拉。到臨了,才想到叫丫頭小玉來勸,這小玉水靈靈的一個人,人小,心眼不小。早站在旁邊看熱鬧,張二胡既叫了,只好上去勸架。她心裡只有太太,嘴上喊太太別打了,卻捉住了張二胡娘的一隻手不肯丟。三姐得了空,便在對方的老臉上抓一把,大勝而退。
張二胡娘英勇了一世,頭一次真吃了虧,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放聲就哭,搶天哭地地喊救命。街坊鄰居聽了,心裡頭儘管不相信,又不能不慌慌忙忙地趕了來。三姐往床上一歪,打橫一個斜坐,撩起了衣服,大模大樣地就給小孩餵奶。那小孩也是個奇迹,平時里怎麼哄也哭,今日里打啊鬧啊差點翻了天,卻是金口不開。街坊鄰居來了,剛進屋,從未見過三姐的陣勢,是男的都嚇得忙不迭地退出去,想走,又捨不得走,一個個便站在小院里聽話。張二胡娘拉著眾人評理,說著說著光火了,跳起腳來又是一頓臟罵,罵了一大堆不入耳的話。眾女人聽了膩,都上來勸,說媳婦既然不開口,也是個有畏懼的人,況且又是剛坐著月子,還是見好就收。老人家哪是個得理肯饒人的人,嘟嘟囔囔地一味沒完,戳著眾女人的鼻子道:「我孤兒寡母的,清清白白地過了一世,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卻是這樣的報應,這清白還有個屁用?」
那邊三姐冷笑一聲,說:「我聽著了這清白兩字,就來氣。你是清了,你是白了,也不掀開馬子蓋照照。要不,你把那東西亮出來,上街看看,有哪個要?」屋裡的女人們聽了,忍不住地笑,屋外的男人聽了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