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狀元境(11)
張二胡娘一時也想不起旗鼓相當的話來駁她,只是不服氣地說:「神氣什麼,你也要老的,別指望狀元境里,就你一個大美人。哪個都有年紀輕的時候,我像你這年紀,一樣也可以出風頭。」
三姐說:「那活該,你現在老了,後悔也沒用。」
大家見老的根本不是小的對手,推著拉著,把張二胡娘勸走。老太太臨出門,見兒子苦臉巴巴地也來送。賬都算在他身上,揚手便是一記耳光。說怪來怪去,都是這兒子不爭氣。
張二胡娘回到自己房裡,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又號號啕啕地哭了一場。街坊鄰居大都走了,只有幾個送她回房的,因為她哭得沒完,全心全意地想走,又不好走。等她哭累了,剛想換個方式,和人家說道理,剩下的人慌忙告辭。她也知道留不住人,嘴上還敷衍著別人走好,換了口氣,搶天呼地地再哭。那最後的幾個人已經到了大門口,只當聽不見,故意相互間大聲說話,徑自走了。張二胡娘一個人哭得無趣,不一會兒聲音小了,出來到茶爐子上端了盆熱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熱手巾一捂,臉上叫三姐抓破的地方隱隱地痛,回房間照鏡子,現不止一個破處,也不知那**是怎麼抓的。越想越不甘心,咬牙切齒地生了一會氣,側耳去聽兒子房裡的動靜,要麼死人似的一聲不吭,要麼便是那三姐的浪聲高語,不是罵丫頭,便是罵漢子。於是不由得自己對自己說:「我孤兒寡母的,苦了一生,到了這份兒上,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想自己好不容易拖大了兒子,兒子不但不養她,半點孝也說不上,又是一味的怕老婆。她現在好在還能管自己一口飯吃,日後真老了癱了,還不活活地餓死。有著日後餓死,倒不如現在死了乾淨。
既然動到了這腦筋,張二胡娘便在心裡做種種死的打算。她年輕時曾見過狀元境里有個人吃砒霜,痛得在街面上打滾,不死不活的好半天,臨了雖然死了,那滋味現在想起來也不好受。自己如今是叫媳婦逼死的,逼死已經夠慘了,沒必要受這個罪。秦淮河上又沒個蓋子,幹嗎不痛痛快快跳下去?轉念一想,又不對。既然存心和兒子媳婦過不去,死了就不能讓他們太平。既然秦淮河上當真沒蓋子,萬一都說她是失足跌下去的怎麼辦?倒不如尋根繩子,就堵著兒子媳婦的房間弔死拉倒。於是腦子裡又在想自己死以後的結局,或者有人揪著兒子媳婦去見官,或者媳婦也畏罪吞了砒霜,痛得在地上亂滾,嘴角流血,褲襠里淌尿,滿街的人圍著看。如此這般地想著,心裡倒也痛快。
第二天,老太太換上了新年裡才穿的青竹布罩褂,上街買了雙新鞋,在老正興要了碗「過橋」的鱔絲面,慢慢地吃了,又特地從狀元境西頭回家,挨家挨戶地告別。口口聲聲地說自己老了,不敢妨礙兒子媳婦。眾人聽了害怕,都異口同聲地勸老太太寬寬心。越勸,她越有勁,索性回到自己房裡,叫著早八輩子就死了的男人名字,一口一個「我來了,我來了」,叫得人毛骨悚然。
張二胡聽著心慌,求三姐給娘賠個不是。三姐放下臉就罵:「我最見不得這副沒骨頭的樣子。你也算是個男的,我倒要問問你,你媽究竟是死了沒有?」
張二胡說:「何必呢,你給她個面子,她也就不死了,到底是我媽!」
三姐說:「你媽怎麼了?我也沒多少錢,她要死,一口薄皮棺材還買得起,不會把她扔了喂狗的。你若是個孝子,儘管跟著死,我不攔你。」
張二胡苦著臉,只會說:「何必呢,何必呢!」
「什麼何必的,」三姐說,「我就是這歪理,你不敢死,就乖乖地活著。既然是屬烏龜的,就給我把頭縮起來,要不然,你時不時伸一伸,叫我看著噁心。小玉,給我把馬子收回來,怎麼次次都要人提醒。」張二胡看見三姐坐在馬子上,連忙也坐在床沿上,說:「我知道你的心也不壞,就算吃點虧,又怎麼樣?」
三姐說:「少跟我來這套,我這人的心,沒什麼好的。你往哪坐,弄醒了孩子我跟你沒完。你起來,起來!」張二胡只好站著,三姐又說:「老實說,我也沒什麼對不起你的。你好好想想,我吃了你的沒有?穿了你的沒有?你再想想,小玉的錢是誰出的?這一陣你吃的這些好貨,又是誰的錢買的?我也不說,你只是該想想,別占著了便宜還當吃虧。喂,不要傻站著,給我拿張草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