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狀元境(12)
這天晚上,三姐頭一次允許張二胡睡在她的腳跟,把個冰冷的腳塞在他懷裡焐著。***張二胡的胸口老是熱不了,一顆心七上八下地亂跳,總覺著就要出什麼事。三姐是個倒頭就睡的人,睡著了就打呼嚕。他過去一直以為只有男人才打呼,只有老頭子才打呼,自從有了三姐才知道漂漂亮亮的女人也有呼嚕。到了半夜,迷迷糊糊中,他也記不清自己是不是睡著了,彷彿聽到什麼聲音,豎著耳朵聽一會兒,外面靜得只有風聲。又聽了一會兒,聽見幾聲凄厲的貓叫,因想起白天時西北風吹得極緊,天陰沉沉的堆著多厚的雲,再看天窗上,白得似乎下了雪。不由得心煩意亂,昏頭昏腦地做起夢來。他夢見雪把樹壓彎了,他娘穿著那件新年才捨得穿的青竹布棉襖罩褂,在雪地上茫然走著,腳印深一個淺一個的,齊齊整整地一直往前。忽然間他娘的形象變成了三姐,青竹布褂變做了大紅披風,也是不回頭地往前走。張二胡清醒過來,身上濕漉漉一層虛汗。他娘那邊已經起床,傳來那扇老掉牙的門的嘰嘎聲,也不知他娘推出推進正在幹什麼。一盆水啪的一聲潑在小院里,他娘的乾咳聲,輕得聽不見的腳步聲,風聲,還有三姐的鼾聲,都和夜溶化在一起。他矇矇矓矓想睡,又矇矇矓矓地睡不著。三姐翻了個身,依然打呼。這時聽到門口窸窸窣窣地響,響了一陣,又嘭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撞在門上,心裡正奇怪著,連忙爬下床,一拉門,見娘正懸挂在樑上,唬得退回去大叫三姐:「娘,娘,我娘死了。」又衝出去,抱著娘的兩條腿,拚命地往上送,嘴裡娘啊娘啊地喊個不停。三姐跳下床來,黑燈瞎火地摸了把剪刀,就來剪繩子,剛出門,又被倒在地上的凳子絆了個跟頭,一把剪刀跌出去多遠,摸了好一會兒才拿到。張二胡哭天喊地,那聲音十里八里也聽得見。小孩吵醒了,也大著嗓門一起叫。街坊鄰居聽了,想果然出了事,慌慌忙忙套點衣服,陸陸續續地趕來,見門大敞四開著,忙登堂入室,又看見張二胡和三姐已把人解了下來。直挺挺地放在地上,張二胡在一邊哭個不停。來人中有個年紀長一點的,便喝道:「怎麼把人放在地上!」張二胡和三姐聽了,忙往自己床上搬。長者又說:「還不快把繩子解了!」一句話提醒了張二胡,手忙腳亂地去解那套在脖子上的圈圈。三姐因為小孩哭著吵,更忌著和死人放在一道,惡聲惡氣地叫小玉把兒子抱走,又嫌男人手笨,上前一把把他推開,三下兩下地便把繩子解了扔了。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
反正張二胡娘的命不該絕。繩子解了,只見她重重地舒了口氣,眼睛睜開了,一時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三姐撅了屁股就走,張二胡又驚又喜,撲在娘身上,一口一聲娘地叫了不停。他娘也醒悟過來是怎麼回事,於是母子抱頭痛哭。旁人看在眼裡,酸在心裡,都覺得三姐太不像話,一齊慫恿剛剛過話的那位長者出來主持公道,都說這話惟有你老人家說合適。這媳婦是個辣貨,剛剛你老人家幾句話,還是怕的,你看她哪敢吭一聲。長者便說:「不是我要站出來多事,這年頭,不成體統的花頭多得是,不過這做媳婦的,一味想逼死婆婆,在狀元境里,沒這個理。」眾人都巴巴地附和,說狀元境里從沒聽說過有這種事。長者又罵張二胡,「你站出來也是尊人物,如何這麼見不得女人,哪像個有**的。」三姐也不聽他啰嗦,推門出去,昂站在小院里。大冬天的,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三姐剛坐過月子,又是一身單衣,分明是不想活了。狀元境的人十分尷尬,又不能見死不救,僵了一會兒,便有心軟的去勸。張二胡哭了一會兒娘,起身不見了老婆,尋到小院里,只差跪下來求三姐進屋。三姐咬著牙死不依,有人給她披上棉襖,也被她扯下來扔在地上。臨了,眾人推來推去,選了幾位代表把三姐連抱帶扛地送回去。三姐已凍成了冰棍一根,臉白得像張紙,嘴唇也沒了血色,只有那敞開的衣領間的一角酥胸,紅得像燒起來的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