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狀元境(13)
三
張二胡小時候,常和狀元境的頑童一起到秦淮河邊玩水。那些頑童捉住了青蛙,尋根什麼管子,便塞在大腿間的小洞里拚命吹氣,吹了氣,把氣鼓鼓的青蛙扔進秦淮河。那青蛙在水裡前後腳不住地亂動,光剩下掙扎的份兒,卻做不了自己的主。張二胡覺得自己也是個被吹足了氣的青蛙,腆著大肚子浮在水上,正徒然地做些身不由己的掙扎。他不知道怎麼去做個孝子,也不知道怎麼才是個好丈夫。反正他是娘眼裡的逆子,老婆眼裡的壞男人,她們恨他就跟恨賊似的。「你怎麼還不死呢,你爹到你這歲數,早死了!」他娘老這麼咒他。老人家求死不成,便打定主意好好活下去氣氣兒子和媳婦。她再不樂意和兒子媳婦一鍋里吃飯。自備了一個白泥小爐子,小鍋小炒,三天兩頭吃肉,弄得張二胡也不明白她哪來的錢。有時興頭來了,也喊兒子一起吃。張二胡人傻心不傻,知道他娘喊他吃肉,三姐特地當著婆婆對他親熱,都是一樣的用心。
只有三姐的小兒子對張二胡一片真心。這孩子剛剛幾個月,遠遠地看見他便要抱,一抱上手,便樂得嘎嘎笑。張二胡為他取了個名字叫天寶。天寶生來巴掌大的小臉,除了一雙大眼睛像三姐,臉上沒一樣不小。有機會張二胡就拉二胡給他聽。二胡悠悠地拉著,小天寶的大眼睛盯在天花板上悠悠地轉。二胡拉到憂傷處,小天寶的眉頭就皺起來。三姐聽了不樂意,直說自己原是當兵的女人,聽慣了槍子的,那聲音噼噼啪啪地並不嚇人,倒是這殺不了人的臭二胡,嘰嘎嘰嘎地像鬼叫,聽著讓人瘮得慌。張二胡打算彈琵琶,又想到吹簫,三姐知道了,一頓好話:「求求你太爺,讓安靜幾天行不行?我死了,你再折騰,也來得及。你急什麼?」
甚至丫頭小玉也作弄他。明知道他喜歡天寶,就是作對不讓他抱。他賭起氣來,想拎著二胡獨自一個人到城牆邊慢慢拉去,又害怕人圍著看,把他當傻子。到後來,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原來他想要幹什麼,就註定不能幹什麼,因此最好的辦法,是再也不要想幹什麼。於是每天和三姐要幾個小錢,夫子廟有的是茶館,天天東喝到西,西喝到東,只揀那人多的地方坐。茶喝多了,也粗粗懂了些茶館的門道。原來這茶館日日有三批客。第一批是帶著兒孫進早點的老派人,坐一坐就走。第二批光喝茶,聽書,聊天。第三批又是吃客,吃茶是假的,吃大富貴和永和園的乾絲,吃蘭園的蟹殼黃和包順興的小籠包餃是真的。張二胡混在第二批茶客里,並不羨慕那幫吃客,只是偶爾想到天寶大了些,會走路了,可以攙著他來吃早點。他不是個會說話的人,茶館里閑談高論的資格輪不上,因此便乖乖地聽人說書。聽得津津有味,回去說給三姐聽,卻連不成個故事。
當年秦淮河一帶,有夫子廟三傑,城南三害,狀元境三霸的說法。三傑是文的,以風流能博得妓女的喜歡聞名。一個是有錢的大好佬,不到三十歲的年紀,腰纏著老子橫死後留下的萬貫家財,氣勢磅礴地尋花問柳。一個是有貌的小白臉,客串時也能哼幾句崑腔,因為深得幾位有財有勢的姨太太的寵愛,和妓女往來時並不愁沒有錢花。三傑中的老三,既沒錢也沒貌,全靠寫些艷的二毛子詩贈送妓女,那些青樓中人難得有這麼一位知己,紛紛倒貼著和他結交。城南三害都是武的,專干打架鉗毛的勾當。其中東關頭老五,橫行了八年,終因打死人吃了官司,長干橋蔡包子揍了一世人,臨了卻被人敲斷了腿。只有信府河的王獃子改邪歸正,足足地撈了一筆錢,開了鋪子做起老闆來。相形之下,狀元境三霸沒有人家的名聲,而且不文不武。三傑和三害的尊號是別人叫出來的,三霸的頭銜則是自封的。
這夫子廟周圍,最多做小生意的人。做小生意的難免要為幾個小錢斤斤計較,一斤斤計較,人便抱不成了團,有了事也沒人照應。夫子廟附近多趕馬車的。南京有馬車,還是清朝末年,民國初年大為風行。當年坐馬車的也有三等,一是顯赫的軍官,前有馬隊開道,車門旁站著荷槍的親兵。二是名門的闊少,他們坐的專車又叫享斯美,常常自己操韁,輕蹄嘚嘚,斜照一鞭,帶著美人游玄武湖和東郊風景區。三是肯花錢的人,這類人最多。無論是跑單幫的商販,還是會人的姨太太,或者上衙門應卯的官吏,誰出錢誰坐車。平常人家死了人出殯,婚嫁迎娶的,也坐這車。坐三等車的人最多,趕三等車的人也最多。趕三等車的馬夫和做小生意的不同,這些人都是一個媽養的,最講究心齊。平時里不出車,聚在一起則說《水滸》,說《七俠五義》,罵起人來一呼百應,打架一齊揮拳頭。因此做小生意的被人欺,趕馬車的欺負人,一時成了秦淮河一帶的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