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狀元境(16)
三姐從車行回來,也有些困了,到了大門口,正聽見裡面輕輕地閂門,連忙上去推。越推,裡面閂門的聲音越急。三姐說:「我回來了,你閂什麼門?」裡面沒有回聲,三姐知道是婆婆,又說:「深更半夜的,你把我關在外面,什麼居心?」婆婆在裡面說:「張家沒有半夜三更不歸的女人。」三姐火了,說:「老婊子,開不開門?」婆婆說:「開,你等著,小婊子!」一陣腳步聲人走了。三姐恨得拿門出氣,手掌敲痛了,張二胡也給咒死了,門還是不開。心一橫,掉頭又往車行走去。車行里還有三五個人,三姐進去,大聲說:「我沒家可回,你們,誰有地方讓我睡覺?」眾人聽了嚇一跳,見三姐抱著手,用眼白對他們,有老婆的,趕忙不迭地想到自己老婆,沒老婆的腦子裡一下子閃過許多念頭,不約而同地心跳有些失常。三姐看沒人敢開口,冷笑說:「怎麼都他媽啞了?裘皮,今天我就睡你這兒。」說著,拔腳往裘皮房裡走。眾人的耳朵也到了裘皮房裡,聽著亂七八糟的聲音亂響,然後一切歸於安靜,不由得重嘆一口氣,有羨慕的,有後悔的,也有不知所以的。
裘皮這晚上又是贏家,起身說:「時間不早了,明天再來。」其他人說:「你急什麼,難道怕三姐跑了。看你急得那樣子?我們不睬他,他不來,我們來。」裘皮沒辦法,只好看他們擲骰子。好不容易那幾個人說笑著走了,裘皮巴巴地跟著去閂門,又巴巴地往自己房裡去。門已被三姐從裡面閂住,裘皮只好敲門。三姐剛睡著,嚇一跳,坐起來厲聲問:「裘皮,你想幹什麼?」裘皮涎著臉說:「我不能不睡覺,你把門閂了,怎麼進來?」三姐說:「見你媽鬼,老不死的,你還想進來和我睡呀?」裘皮說:「原是你送上門的。」三姐在裡面罵道:「你怎麼不跟你媽睡覺去?我真不好罵你了。」
裘皮說:「你既然來了,想清想白也沒用,你說狀元境明天哪個會不曉得?別看我老了,我懂得多,保證不讓你吃虧。」
三姐說:「媽的,你再啰嗦,我明天非當眾扇你耳光。我清也好,白也好,你他媽別操心。老娘清自然清,濁自然濁。癩蛤蟆一個,也想吃天鵝肉。」
裘皮笑著說:「我當然是癩蛤蟆,你當然是天鵝,偏偏我這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怎麼辦?」三姐冷笑一聲:「我不讓你吃,你怎麼辦?」裘皮沒辦法,服軟說:「那也不能讓我在外面站一夜,給條被子行不行?」三姐說:「我早扔外頭了,你拿就是了。」裘皮沒想到臨了是這個結局,又奈何三姐不得,抱了被子,獨自找板凳去睡覺。睡睡,又睡不著,偷偷地爬起來,摸了把菜刀,去撥三姐的門閂。心慌意亂地剛有些眉目,三姐醒了,跳下床來說:「裘皮,我和你挑明了,老娘身上帶著刀子,你身上血多,想放掉一些,只管進來。」裘皮一聽這話,不死的心全死了。
三姐在車行里住開了頭,從家裡取了大紅緞面的被子,動不動便住在那兒。裘皮連碰了幾回壁,好比黃鼠狼拖著雞毛撣,小花狗咬到了豬尿泡,白白地歡喜一場。眾人只當他撿了便宜,當面都拿他取笑,有人逼著做東,有人趁機借錢不還。老三背著人罵他老狗日,恨他交桃花運。裘皮說,碰到這樣的母夜叉,只能交梅花運,又訴了一通苦。老三不信三姐當真有刀,又笑裘皮到底老不中用。他看準了時機,灌了幾碗酒,一腳踢開閂住的門,衝進去便找三姐的兩隻手。
張二胡不愁吃,不愁穿。他從來沒有過錢,因此不知道錢的用處。自從有了三姐,老用她的錢,老挨她的罵,加上聽書時,老聽著大丈夫志在四方這句話,不免動了財的念頭。那時的茶館常有人在裡面接洽生意,談各類行,大把錢來去,像流水一樣。回去說給三姐聽,也想去做生意,三姐聽了,也不慫恿,也不阻攔,只是笑。張二胡不相信三姐和老三早已打得火熱,他不願相信真有這樣的事。天下什麼樣的事都可能,因此什麼樣的事也都不可能。這天晚上三姐又不回來,張二胡想了想老實不客氣地去請。他是第一次去車行,遠遠地看見燈亮,心裡體會不出的滋味。一幫人正圍在燈下賭,三姐捋起袖子擲骰子。大家見有人來,有認識的笑著說:「快喊老三,打架的來了。」老三不好賭,早早睡了,被窩裡甜甜地等著三姐,聽見了慌忙爬起來,拎著褲衩剛站在地上,聽見外面三姐的聲音:「你來幹什麼?」張二胡的聲音:「接你回去。」接下來是起鬨的聲音,有人問他為什麼單單今天來接三姐,有人問他是不是在家睡不著,想老婆了。又是三姐阻止的聲音,「你們不要見他老實,就欺負他。」又是起鬨的聲音:「我們欺負他?天地良心!狀元境誰不知道二胡兄弟的厚道,欺負他,嘿嘿嘿。老三,你出來。」老三在裡面應著:「出來就出來,」衣服也沒穿,褲帶束束緊,踩著鞋后幫,懶懶地出來問道,「誰找我打架,誰?」兩眼毫不在乎地看著張二胡,故作傲慢地說:「你?」張二胡也不理他,執意要三姐回去,像是離不了娘的孩子。眾人大笑。三姐說:「你跑這來丟什麼丑,偏不回去。」他聽了,還是勸。眾人還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