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狀元境(19)
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漢。***
不過老婆像張客店裡的床,你睡他睡,心裡總不是滋味。
他知道自己也不是男人。男人都不像他這個樣子。男人不是好東西。他後悔自己為什麼不生來是個女人。是女人多好。哪怕是張讓人睡來睡去的床也好。世上有能耐的男人,都玩別人的老婆,沒能耐的男人的老婆便被別人玩。他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和三姐換一個人,如果他是女的,如果她是男的。
夜裡睡不著,止不住地要多想。想多了,又一定傷神。這麼過了三夜,張二胡掉了一身肉。胃下面有團氣,摸上去硬邦邦的,臉上彷彿生了層銹。因此不由得想到久已不拉的二胡,白天里除了去茶館,閑在家裡時,昏天黑地地只管拉。三姐遭了冷落,咬牙切齒罵東罵西,拉住了張二胡說道理。她的歪理一層一層,一套一套,張二胡只覺得腦袋重,好像注了鉛水。一雙吃驚的眼睛看著三姐,看著她跳腳,看著她慢吞吞地掰手指數落。知道她在說,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三姐說:「我聽說如今在茶館,有頭有臉的,都趕著你叫先生,沒頭沒臉的都叫一聲張老爺,你也別月亮下面看自家的影子,越看越大。什麼老爺先生的,你三姐見得多呢,並不稀罕。既然死在這個家裡,就沒有讓女人守空房的道理。若嫌這家,你走,沒人攔你。在家裡成天裝啞巴,給人臉看,那不行!」
張二胡找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回來。老的管家,燒燒洗洗,少的管孩子,幹些粗活。三姐已過慣了不用人的日子,挑東嫌西,不是看不入眼別人做事,就是擔心多用了男人掙來的錢。張二胡嫌家裡不太平,有時飯就在外頭吃,三姐拿他也沒辦法。
這天,張二胡帶著天寶去魁光閣吃早餐,臨走又叫三姐追著罵了一頓不好聽的。魁光閣的燙麵餃最為有名,張二胡心裡不痛快,吃在嘴裡,也沒什麼味道。天寶吃得喉嚨下面都是燙麵餃,吵著要去看耍猴的。正看著,有個跑堂的尋來,只說六朝居有幾位先生老爺等張老爺說話。張二胡想了想,記起今天有個約會,掏出幾個銅子來,讓跑堂的送天寶回去。
六朝居里人已聚齊,張二胡姍姍來遲,有的立起來打招呼,有的坐在那裡笑著怪罪,也有的裝沒看見不理不睬。今天幸會的,都是夫子廟一帶有頭有臉的鄉紳。坐上席的是商會會長,有一把年紀,老當益壯的樣子。次席的是個穿洋裝的年輕人,說著帶無錫鄉音的上海京話。他新近從美國留學回來,有個很嚇唬人的經濟學博士頭銜,而且又新當選省憲會議士,談極為自信。既然是學經濟出身,因此極看不起弄政治的文人,看不起玩軍事的武人。他看著張二胡在下坐了,又接著表他的宏論,一邊用手不停地整理卡在脖子上的領帶。
「武力統一,武力統一,民國都這麼多年了,哪有過真正的統一呢?軍事這玩意兒實在是個害人的東西。兄弟這次在會議上和人辯論,說除了實業之外,沒有能救國的。如今又在喊什麼教育救國,聽著都好笑。兄弟在美國,曾和加州的議員麥大坤先生談過一次話,人家美國,議員可是響的,抵得上我們前清的一個翰林,他怎麼說,他說:『你們的中國的問題的,實業實業的。』兄弟提倡實業,實在也是救國根本。諸位都是實業界人士,所謂救國之棟樑。」說著,見有微笑的,有點頭的,有捻鬍子的,繼續說,「兄弟在美國,就有三位一體的設想,這次承蒙督軍的恩准,小弟的計劃即將如願。」
張二胡心不在焉地聽著。鄰座的一桌,幾個蘇北口音的正在吃花酒,其中一個精瘦萎靡的漢子大約是花錢的好佬,群花圍繞之下,已經有了酒意,臉上的笑就跟哭似的,浪聲高語不斷地傳過來。張二胡不住地偷眼看離他最近的一個妓女,那妓女看側影,活脫是個三姐模樣,搔弄姿地不肯安歇,六朝居里就數她聲音最尖、最亮,經濟博士的高談闊論每每要被她的笑聲打斷。她轉過臉,似笑非笑,飛眼一掃,滿座的人都以為在看自己。經濟博士深知女色的害處,僵著脖子,眼睛只敢看眼前的一小方地盤,一邊口角春風地為他的三位一體做註腳。這三位一體說來也簡單,就是錢莊、紗廠、麵粉廠共同經營。吃穿是根本,錢又是吃穿的根本。有錢莊為後盾,可以低價收進小麥和棉花。小麥磨成粉,棉花紡成紗,一個進口,一個出口,循環一次,利潤和大頭便成倍。「兄弟在美國,伊萊爾教授曾預,歐戰帶來好處最多的是亞洲。因此實業乃實務,實力乃實業,依兄弟的判斷,以後幾年,中國的棉紗,定有大大出口之勢,出口不成,固守國內市場,想來問題不大,退一萬步說,就算國內市場被洋貨壟斷,我等還有最後一個退步,生產出來的紗織成布,全部做麵粉廠的口袋。天下再變,人總得吃飯,因此兄弟說自己的計劃萬無一失,絕非戲,要不督軍大人對兄弟也不會如此器重。諸位說是不是?」眾商紳點頭稱是,商會會長對經濟博士頗有羨慕愛才之意,惟有張二胡不置可否,心裡總在想,鄰座的那個妓女幹嗎老是眉來眼去,又琢磨這樣一位珠光寶氣的女人,喝一次酒,得費多少錢。經濟博士見他木頭木腦,說不出的看不入眼。茶社堂倌執著把太平府大銅壺來沖茶,張二胡慌忙喝幾口冷茶,舉起茶盅讓堂倌沖,那滾燙的開水自三尺多高衝下來,一滴不漏地全在茶盅里,倒嚇出他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