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狀元境(20)
從六朝居出來,又由商會會長帶頭,去尋畫舫游秦淮河。***畫舫又名花船,一群人中有精通此門道的,爭著給經濟博士介紹有名的姑娘。經濟博士新派出身,總覺得中國老派人的狎妓,時間和花費並不經濟,好在一來不要他會鈔,二來也不便駁眾商紳的面子,因此不由將就了兩句老話,客就主便,入境隨俗。張二胡糊裡糊塗地跟到利涉橋下,插不上一句嘴。人多船小,他又不諳冶遊,正巧有兩人自稱有事,不能奉陪,他乘機附和著一同拱手。那群人也不客氣,上船便走。岸上的這兩人,又不把張二胡看在眼裡,也不招呼,掉頭揚長而去。張二胡看著那畫舫慢慢行遠,正欲轉身,一條喚作七板子的小船箭似的劃過來。這小船也有一個艙兒,破而簡陋,船頭上吊著兩盞玻璃燈,一位姑娘從艙里伸出個腦袋來,用軟綿綿的聲音喚他上船。張二胡眼睛里只有一團粉臉,一頭烏,擺了擺手,甜滋滋地作別而去。那姑娘忙著拉別的客,竟沒有罵他。
回家路上,街頭賣唱的,正捧著個盤子要錢。張二胡就手從兜里掏出一把銅子,扔在盤子里,清脆的幾聲響。接錢的姑娘不出聲地道謝,他卻不回頭,悠悠地往回走。進了狀元境,周圍鄰居的孩子見了喊大爺,年長的知道他如今手頭闊綽,小看不得,賠著笑臉和他打招呼。碰巧住在狀元境西頭的楊矮子,也逛了夫子廟回來,看著張二胡陡然像了尊人物,說不出的不痛快。這楊矮子是狀元境有名的無賴,打瞎子,罵聾子,妒人有,笑人無,上館子賴賬,借人錢不還,什麼下作做什麼。他生來一個五短身材,拳頭捏起來像乾癟的茄子,因為自小欺慣了張二胡,全不把他放在眼睛里,撕開一張小嘴,神氣活現地說:
「二胡,你他媽現在不得了呢,有錢了,是不是?乖乖,看到了也不理不睬。唉,怎麼樣,借幾個錢用用?」
張二胡依舊不理他,只差幾步便可以進家。楊矮子卻來了勁,大叫,「站住,這什麼禮數,你若嫌我窮,怕不還,明說一聲,這麼只當作放屁,算什麼?就算眼裡沒老子,也不能這樣,不就是該了兩個造孽錢嗎。」說著,回過頭來望望,見四處沒人,掏出傢伙沖著張二胡家沿街的窗子,嘩嘩地一泡騷尿。張二胡前腳已經進門,聽見聲音回過頭來,忍不住說道:「怎麼在這撒尿。」楊矮子冷笑說:「不在這兒,還在哪兒,難道你打算請我到你家去,老子的尿可值大價錢。」一邊說,一邊把最後的一點精華,極輕薄地向張二胡灑過去。
張二胡渾身抖,說:「你也是吃粥飯的,幹嗎這麼不講道理?」
楊矮子笑道,嘴角略略地有些歪,「誰不講道理,不讓老子撒尿,什麼居心,想憋死老子?」
三姐在裡頭聽了,奔出來,破口便罵。楊矮子見圍的人多了,故作高聲,「小婊子,今天對我怎麼這麼凶,平時的分哪裡去了,是不是我跟你睡一覺,沒你的男人給的票子多?當真就這麼認錢?」張二胡再好的性子,也熬不住,開口罵了句什麼,楊矮子聽了,奔過來,嘴裡罵著:「反了,你竟敢罵我,敢再罵一聲?」張二胡憤憤地說:「你難道沒罵?」
「罵?什麼叫罵?」楊矮子無賴一個,鬥嘴最有本事,「譬如我叫你一聲王八,也叫罵?不是有什麼,說什麼嗎?大家說,對不對?」
張二胡讓一句話噎住,彷彿腦勺上棍子打了一記,一生所受的羞辱變戲法似的湧現在面前。楊矮子只當已把對方鎮住,一旁的人都在勸他不要欺人太甚,他看三姐跳手跳腳還在罵,便趾高氣揚地說:「我們爺們兒在這交涉,你一個臭娘們兒的,折騰個什麼勁。你這男人,若是條漢子,敢碰我根毛,我算服他。」話音剛落,張二胡突然力,猛一推,楊矮子退出了三四步,一個朝天跤仰在地上。他頓時威風掃地,臉唬得白,側身爬起來,見有人來拉,做出要拚命的樣子。張二胡也不理他,轉身往家走,不防備楊矮子突然撿了地上半截磚頭,朝他後腦劈過來。張二胡聽見人喊「不得了」,臉一側,半截磚頭正好擦到半邊右腮,立刻火辣辣地疼。那楊矮子佔了便宜便想撒腿,張二胡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追過去,揮板斧一般舞著兩個拳頭,把個楊矮子砍得東倒西歪。他越打越勇,一輩子的不稱心,一輩子的窩囊,全捏在兩個拳頭裡。楊矮子緊抱腦袋,後頸後背后腰,不知叫張二胡打了多少下。腿一軟,已經跪在地上,張二胡彎下腰,仍然是打,打。眾人也不拉,三姐叉著腰站一邊,大叫「打得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