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棗樹的故事(2)
婚事辦得匆忙得不像話,那張氏和李老闆幾乎是把岫雲硬塞到了爾漢手裡。明知道是撿了個大便宜,但是直到令人難忘的新婚之夜過去,爾漢心頭殘存的疑惑還是丟不開。他對岫雲的清白確信不疑,清白兩字,對爾漢卻有一種自慚形穢內疚的折磨。
李老闆靠做妓女的生意的財。秦淮河一帶的明妓暗娼,很難說誰沒有用過李老闆店裡的東西。所有的妓女都是店裡的熟人,所有的夥計不熟識妓女便做不了生意。爾漢十三歲學做生意,十五歲時就領略了女人是怎麼回事。他屁顛顛地往妓院送貨物,妓院里男男女女都拿下流話嚇唬他。一位可以做他母親的女人終於把他引上床。那是個**大得喂得飽五個孩子的女人,她讓爾漢脫得就像娘胎里才出來似的,鑽進她的大紅緞子面的新棉被。她自己慢吞吞地梳洗,又搬了椅子,坐在小爾漢的枕邊和他說話。
爾漢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妓院,他成了個能在妓女身上打滾的好手。好在沒有多少錢,他成不了十足的浪蕩子。又因為沒有多少錢,娶不了女人的爾漢只能往妓院跑。他是個半吊子的浪蕩子,整天處在墮落的邊緣,想回頭卻回不了頭。娶了岫雲以後,他帶著新婚的老婆火燒火燎往老家趕。南京的妓院是個大磁場,離得越遠越好。
多少年來,岫雲一直覺得當年她和爾漢一起返回鄉下,是個最大的錯誤。這個錯誤是以後一系列悲劇的序幕,錯誤的開場導致了連續的錯誤的結束。他們小夫妻根本就不應該離開南京。爾漢為什麼要對老丈人惟命是從呢?這樣的問題岫雲永遠想不通。明擺的事實是,筱老闆夫婦已叫日本人的荒淫嚇破了膽,他們把女兒硬塞給了一個男人,還逼著這男人把女兒帶走拉倒。
岫雲一共就讀了兩年書。就是這短短的兩年裡,她也幾乎是門門功課不及格。筱老闆雖然就一個女兒,心疼不用說,卻從不肯在女兒身上多花一個錢。據說筱老闆交給女婿的那筆錢,還是他母親做妓女時積下的私房。沒人分析得出筱老闆的用意何在,這位一年四季差不多打扮的水果店老闆,常常有些事讓人捉摸不透。按照一般的理推論,筱老闆不可能把大筆的錢財,毫無理由地交給女婿保管。很可能他覺得女兒是個沒用的人,交給她遲早也是落在女婿手裡。更可能的是,他對徐娘半老的續弦不放心,這樣的女人倒貼起來沒有底。
爾漢的家鄉是土匪出沒的地方。一百年前,這裡沒一家沒出過土匪。都說土匪猖狂的年代,過路江船不留下買路錢便是奇迹。爾漢為了保住老丈人託付的錢財,一到家急忙和弟弟爾勇商量。當時白臉正在這一帶招兵買馬,大有佔山為王之勢。作為國都的南京已落倭寇虎口,天下大亂,長江中這一片沙灘和望不斷的蘆葦,很自然成了落草的好場所。亂世必出英雄,依了爾勇的見解,既然有了筆不算少的錢財,買兩支槍回來看家第一要緊。
這一帶民風剽悍,許多人家私藏武器,舞槍弄棍算不得什麼稀罕事。當爾漢兄弟倆拿著新買回來的兩支短槍,比試來比試去的時候,岫雲只知道她的心跳比平日快得多,彷彿有一隻手在急速地拍她的胸脯。也許女人在這方面的直覺,出乎意料地比男人準確,岫雲意識中,這兩支七八成新的短槍,準保會惹出禍來。因此白臉手下的人翻箱倒櫃,從牆縫裡搜出錢財和那兩支槍時,岫雲有一種果真應驗的感覺。正像十年以後,她看著白臉把駁殼槍往懷裡一塞產生的奇異恐懼感一樣,她突然覺得白臉即將大禍臨頭。
直到爾漢像條野狗似的被人宰了,岫雲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噩夢。她像在夢魘中一樣無聲地、又自以為聲嘶力竭地哭喊。這時候,弟弟爾勇正在一個極遠的地方。幸好是在極遠的地方,要不然十年後的復仇,便將是另一個場面。不要說爾漢就一個弟弟,在當時的況下,就是有十個弟弟也活不了。
自從那錢和兩支短槍搜出來,爾漢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他誠惶誠恐地坐在地上,兩條腿叉開著,臉上是岫雲熟悉的那種表。白臉騎坐在一條長凳上,冷笑著不停地剔手指甲。或許是在等爾漢求饒,或許是故意拖延時間,以便可以有更多的人圍上來看。熟悉白臉的人都知道,只要他冷笑著剔手指甲,十次中有九次准得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