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棗樹的故事(3)
爾漢便是那麼默默地坐在那兒。***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無數雙眼睛都盯著爾漢看。岫雲想象不出,在這無數雙眼睛中,她自己的一雙眼睛,正閃爍著什麼樣的光芒。冰涼的眼淚一個勁地在睫毛上打轉,打轉,喉嚨口彷彿有隻老鼠想爬出來。沒人知道爾漢為什麼要這麼孩子氣地坐在地上。說不定這是他最舒服的姿勢,死到臨頭,他不願意放棄最後的享受。
很可能是夫妻生活太短的緣故,實際上,在岫雲的記憶中,爾漢並沒有留下太多太深的印象。爾漢只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惟一合法的男人,一個被稱為風流寡婦的名義上的已故的丈夫。她印象里最深的是他總喜歡這麼叉著腿坐床上。他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除非談到他的嫖經。他像講述別人的經歷一樣,娓娓如訴地說他和那些妓女打的交道。懺悔的心下說的似乎都不是懺悔的事。他講他怎樣把錢分成三份,因為他從來都是只拿出三分之一的錢上妓院。他精通少花錢多辦事的藝術,雖然說得慢條斯理,他的嫖經卻栩栩如生。男人那種迫切需要女人的**,在不動聲色的描述中,具體得彷彿手都能摸得到。在那野貓叫春的日子裡,爾漢的老闆甚至會賒賬拿出錢來,讓夥計們去嫖。李老闆年紀不大,卻算得上是老掉牙的色鬼,他向夥計們免費傳授他的下流經驗,誇耀他過人的精力,好像能使天下的女人都受孕一樣。
岫雲紅著臉聽男人講他討厭的過去。即使是死神在她眼前走來走去的時刻,一看到爾漢坐地上那熟悉的姿勢,那叉開的兩條腿,那種沒有表的表,岫雲便要聯想爾漢說過的那些故事。她分不清男人是懺悔,還是無意識的賣弄。爾漢的故事使人不得不有一種疑心,好像不是為了挑逗女人的妒忌,就是為了煽動她的**。這些故事讓岫雲久久不能平靜,常有一種置身於大海波浪中顛簸的感覺。故事裡的天地像草原一般的廣闊,岫雲和爾漢置身駿馬上飛賓士騁,夜色如洗,他們放開韁繩,來來往往,一趟一趟,剛剛返回原地便又重新啟程。爾漢是個高明的馭手,岫雲不可能因此喜歡自己的男人,也不會為過去的陳年舊事真正記恨。爾漢的過去已鑄成鐵一般的事實,既然是鐵一般的事實,原諒本身就變得無關緊要。原諒是一種奢侈品,一種多餘的浪費。岫雲生來寬宏大量,岫雲原諒一切人一切事。很難想象岫雲這樣柔似水的女人,會真正仇恨一個男人,她忠心於每一個喜歡她的男人,甚至殺夫仇人的白臉也不例外。有相當一段時間,她恨不能從白臉身上咬下一塊肉來。她也掙扎過,哭喊過,不止一次想到用繩子剪刀洗去恥辱。那天晚上,白臉就彷彿回到自己家中一樣隨便,徑直走進她的房間,極閑散地坐在床沿上,用爾漢一般的眼神注視她。這是種因為簡單所以複雜的眼神,沒有表並且無從描述的眼神。多少年後,老喬在另一張床沿上這麼坐著,薄薄的眼鏡片後面,也是這種眼神。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無論在當年,還是在守寡漫長的歲月中,岫雲都是真心地喜歡爾漢故事中的那些女人。這些讓男人們意識到自己是男人的女人,一次次引起岫雲異樣的感,這感她永遠捉摸不透。爾漢所以能把那些隔年陳芝麻的老故事,沒完沒了反反覆復嘮嘮叨叨,至少也和岫雲樂意聽下去有關。對於新婚燕爾的小夫妻,這些該死的故事顯然的不合適,然而正是在那些近乎猥褻的描述中,岫雲知道了小紅的逸事。小紅的事迹是一串斷了線的珠子,零零散散根本連不起一個完整的故事。岫雲只知道小紅這樣的名字成千上萬,成千上萬的小紅中,有一位年紀不大不小的妓女,身上的梅毒已到了第三期。當爾漢講好了價錢,一件件脫了衣服,正要上床之際,那叫做小紅的女人突然良心現,坐起來把爾漢推向一邊。第三期的梅毒傳染起來百百中,爾漢在虎口邊上走了一遭,竟然出乎意外地脫了險。
三
爾勇領著人往洞口沖時,惟一的念頭,就是活捉白臉。多少年來,他和白臉交替玩著貓捉老鼠的把戲,這一次爾勇穩操勝券。如果不是為了擔心岫雲,只要很隨便地扔幾顆手榴彈,便可以早早結束戰鬥。他手指緊扣著扳機,隨時可以旋風一般地射出復仇的子彈。大丈夫報仇,十年不算晚。爾勇替哥哥報讎正好整十年。槍聲噼里啪啦又響了一陣,爾勇為自己的形勢感到滿意。關起門來打狗,瓮中捉鱉,所有的匪徒都將一網打盡,他甚至有一種落水狗不值一打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