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棗樹的故事(5)
三和尚的同夥開始起鬨,接二連三的噓聲使三和尚變得十二分暴躁。他突然咬牙切齒地咒罵對手。從爾漢那張僵化了的痛苦臉上,三和尚看到死神的黑黑的陰影正沖他冷笑。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時間之內,置爾漢於死地,三和尚便覺得猶如自己被活活掐死一樣可恥。這一閃而過的念頭,膨脹了三和尚的瘋狂,他用全身的重量壓向爾漢,嘴裡唉呀一聲怪叫。
爾漢背朝地和三和尚一塊跌地上。三和尚加大了手上的壓力,臉上的表十分猙獰。爾漢因為平躺著地,有了更多的支撐點,對三和尚的反抗卓有成效。呼吸方面的障礙,使爾漢不可能使出最大的勁,不過生命的本能,卻宣告了爾漢不會放棄最後的抵抗。兩個人都已精疲力竭,明擺的事實是,誰也堅持不了多久。三和尚開始以惡毒的咒罵代替用力,在咒罵的間歇中大聲喘氣。
爾漢找准了一個機會,竟然魚躍翻身,把三和尚掀倒在地上。三和尚大失臉面,他孩子氣地又騎坐在爾漢身上,又一次被爾漢掀翻在一旁。人群中有了些激動,白臉怪聲怪氣地叫起好來。兩人在場地上輾來滾去,圍觀的人潮水般地後退,又潮水般地向前涌。
白臉是站在那張長凳上叫好的,他幸災樂禍地揮著拳頭,嘻嘻哈哈。人們清楚地記得,當爾漢被野蠻地殺戮以後,白臉正是冠冕堂皇地站在同一張凳子上,表了他那通不三不四的所謂演說。從他把殺人當做兒戲的態度上,可以看出他把抗日同樣當做兒戲。天下萬物都是兒戲,他只知道要錢要槍。槍是立足的本錢,有槍自成王。有了槍,有了人馬,天塌下來他管不著。白臉決定殺死爾漢,看起來彷彿只是一時衝動。很顯然白臉是奔那兩支短槍來的,他不僅知道那槍的型號,而且知道價錢。如果爾漢乖乖地繳出貨,很可能會免於一死。白臉最嫉恨性格方面的不爽快,尤其不能容忍他的對手苦著臉不說話。私藏武器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過,備幾支槍防防盜匪,早在大家的父親那一輩就成了習慣,問題的關鍵在於爾漢私藏武器不肯交出來。白臉自恃一身好功夫,但他更知道槍杆子的厲害。
當時間這匹野馬不停蹄向前賓士一段路程后,人們聯繫到白臉和岫雲的關係,深信不疑地確認是場卑鄙的殺。雖然真實的況是白臉連爾漢是否娶親都不知道,然而岫雲畢竟犯了個致命的錯誤,這個錯誤足以使她終生蒙上不白之冤。說起來似乎好笑,有那麼點喜劇的味道,錯誤的理由在於岫雲哭得太遲。哭這玩意兒本來是可以召之即來,可惜直到白臉領著人馬揚長而去,看熱鬧的人漸漸散了,她才撲到爾漢屍體上放聲大哭。很自然她哭得絕對傷心,年紀輕輕守寡絕不是樁兒戲,她的痛苦明擺著的貨真價實,可是人們在施捨同方面忽然十分吝嗇。沒人理解她失去丈夫的痛苦,誰也不願意原諒岫雲在爾漢備受折磨的時刻,居然能保持一聲不吭的態度,即使是害怕也應該有個極限。大家都為自己不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行為害羞。在反省的後悔中,甚至弱夫也陡然勇敢起來,沒人相信岫雲當真會嚇得像傻子一樣。就算是傻子,在類似的況下,也不可能保持那樣的沉默,那樣無動於衷。感這玩意兒做了奇妙的轉移,人們對待爾漢的慘死,從害怕到遺憾慚愧自己不能打抱不平。遺憾和慚愧再向前走一小截路,便只剩下了對岫雲的怪罪。
下結論往往非常容易。人人都可能有考據的興趣,不過多是淺嘗輒止。都說當時就是怎麼回事,其實根本就沒人知道怎麼回事。人們根本不會相信,就在三和尚和爾漢扭一起的時候,從東滾到西,又從西滾到東,白臉站在那張又瘦又細又搖晃的長板凳上,腦子裡確是閃過饒恕爾漢的念頭。不識時務的爾漢又一次錯過了生的機會。就和那兩支該死的短槍被搜出以後,爾漢知罪地坐地上不求饒、沒人肯出來打圓場一樣,爾漢的運氣再次糟到了極點。也許壓根兒就沒聽見白臉吆喝的「住手」兩個字,就算是聽見了,爾漢可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事都太突然。爾漢給人的印象,是處在一種半瘋狂的狀態,他死死地抓住三和尚的手腕,不肯或者說不敢鬆手,即使三和尚不再用力的時候也一樣。白臉終於一時性起,雖然他和糅在一起的三和尚與爾漢有幾丈遠,但是人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人說得清白臉是怎樣從長凳上飛下來,又怎樣一個箭步躥到那兩人面前,只見黑色鋥亮的皮靴在空中劃過一道黑弧線,爾漢的背上已經重重挨了一皮靴。這一腳踢得十分瀟洒,爾漢立即全線崩潰,徹底失去抵抗力。三和尚跑出去,拔起先前插在地上的刺刀,回過身,戳棉花胎似的,在爾漢身上亂扎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