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棗樹的故事(6)
四
有一位四十年代常在上海小報上表連載小說的作家,解放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閑著無事可干。他落實在一家文化單位工作,拿不算太高的作家薪水,卻不寫作。雖然他非常懷念自己過去大筆撈稿酬的日子,但是他熟悉的世界和藝術方法,已經遠遠落後時代的要求。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決定以爾勇的素材,寫一部電影腳本,創作衝動才像遠去的帆船,經過若干年的空白,慢慢地向他漂浮著回來。
這位作家細眉大眼,生得極風流的樣子。他翻閱了大量無效的資料,卡片做得像一包包香煙。幸好他是那種稱為常有信心的人,主意既定,便不猶豫,火燒火燎地向領導打了報告。又告別了妻兒老小,另置了一副行李鋪蓋,帶著本藍封面的筆記本,一頭紮下去蹲點,和爾勇在一起足足體驗了一年的生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老婆怨天怨地,人瘦了一圈。
爾勇此時已是鎮派出所的所長。和過去的歲月相比,這位曾差一點被日本人捉住,幾次被白臉追殺的傳奇人物,正悄悄開始胖,他遠不是作家設想中的那副模樣。只要翻閱一下解放前的舊報紙,人們就會現這位作家同志心目中的男子漢,常常高大英俊。他在這方面的趣味,和幾十年後中國大多數女人的要求不謀而合。爾勇的身材,顯而易見地比一般人矮了些。臉是黑的,額頭又方又正,略有些前傾。他不是位喜歡說話的人,作家一開始便碰到困難,對這樣的人進行採訪,毫無疑問吃力不討好。
最初的會面是辦公室,爾勇對一位聲稱要在他身邊待一年的作家疑慮重重。那本藍封面的筆記本,爬滿了蝌蚪一樣的文字,似乎要把爾勇的一一行,統統記錄在案。這樣的談話說不出的彆扭,而且充滿戒意。辦公室設在一間陰暗的北屋裡,外面正下著冰涼的雨。一架老式的手搖電話機躺在辦公桌上打瞌睡,爾勇無話可說的時候,專心致志地看那手搖的把手,有時乾脆伸出手去瞎搖幾下。在他身後的牆壁上,釘著好幾寸長的釘子,釘子頭上用舊報紙纏了纏,掛著爾勇使用的駁殼槍。
作家腦海中醞釀的電影序幕,是從爾勇給哥哥爾漢報仇開始。銀幕上最初出現的,應該是那把用來複仇的刀,那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考慮到究竟選擇什麼造型的刀,作家絞盡腦汁煞費心機。現實生活中,爾勇刺殺白臉,用的就是那種割茅草的鐮刀,極平常的樣式,長長的木把,不過刀背處略厚一些。這樣的鐮刀用來殺人多少有點煞風景,尤其是要通過電影銀幕,以藝術的形式再現在人的眼前。作家曾有過用菜刀代替鐮刀的意思,立即遭到爾勇有力的反對。爾勇說:「什麼菜刀剪刀的,都是女人用的玩意兒。」雖然作家拐彎抹角,試圖以「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的故事說服爾勇,爾勇卻把作家的故事駁得一錢不值。「革命,拎著腦袋干出來的事,就兩把菜刀,你當是玩呀?你們這些寫東西的!」
在作家的電影腳本里,爾勇用的是深山老林中砍柴的砍刀。因為電影最終沒有拍攝這回事,爾勇也弄不清那把作家視為好看而且實用的砍刀,到底什麼模樣。月色朦朧,電影上的爾勇默默走在鄉間路上。忽然傳來潺潺的流水聲,爾勇赤著腳從淺溪中走過,蹲在一塊大石頭邊,霍霍地磨起刀來。磨刀聲中音樂起,字幕出現。月牙從陰雲里露出些面孔,銀白色的光射向越磨越亮的砍刀。
早在五十年代,作家就運用了八十年代使觀眾嘩然的現代派技巧,砍刀的閃光中亂跳過一系列蒙太奇鏡頭。爾勇消失在月色中。黑暗,黑暗,連續的黑暗。黑暗中出現了白臉那張淫邪的臉,丑而且惡。他單獨潛進村莊搞女人的細節,已被改作由兩個保鏢護著,醉醺醺闖進一家地主大院。一個妖冶放蕩的女人舉著風燈走過來,一扇能看見黑影子的窗戶,兩個越來越貼近的男女剪影。燈滅了,那種聽不清又故意是給人聽的下流聲音。
作家曾翻過當年緝捕白臉的檔案。沒人知道白臉的正式來歷,種種傳說都未必靠得住。有人說白臉本來就是土匪出身,一度招過安,本性難移,便又逃到這一帶來重操舊業。有人則說白臉是大戶人家的子弟,正規軍人,只是吃了敗仗,無顏回去重見江東父老,才流落在這兒來做草頭王。大家一致能肯定的,不過他是北方人,說話極動聽,有一身好功夫,而且人長得漂亮。他是靠打抗日旗號起家的,在這之前,他只是憑他那身耍起來好看的武功,為鎮上的一家米號做保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