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棗樹的故事(8)
花一年的時間體驗所謂生活,對於作家這位機靈的人來說,不僅綽綽有餘,而且簡直有些奢侈。***體驗生活對於五十年代的文人,是個含糊不得的字眼。事實上,我們這位作家常常閑著無事可做。在一個與世頗隔膜的江心小島嶼上,作家品嘗到了做仙人的寂寞。小鎮上雖有個刷了綠漆的郵筒,但是作家已有半年收不到妻子的來信。派出所的工作算不上繁忙,偶爾有些什麼事,也用不到作家插手。那本藍封面的筆記本似乎再沒什麼可記,作家就在上面打電影腳本的底稿。小鎮上有所極小的小學,作家和小學的女教師總算還談得來。可惜女教師的男人太喜歡吃醋,動不動就瞪眼睛,常弄得作家十分尷尬。
一年之內,惟一有所改變,是爾勇和作家的關係。爾勇平時樂意住在派出所,很少回家過夜,兩位有老婆的單身漢漸漸話多起來。這一帶有一種土釀的酒,用大碗喝,就著價錢極賤的荸薺紅水菱,很有種雅俗共賞的味道。爾勇與電影腳本里的主人公,相去越來越遠,有時聽作家談構思,一會兒無動於衷,一會兒入了迷,好歹和自己毫無關係。爾勇自己真實的經歷,已經讓七葷八素的藝術處理,折騰得稀里糊塗。時間不顧一切地向前走著,爾勇不免有真假難辨的疑惑。
爾勇家在小鎮的另一頭,依然是那棟冷清的老房子。有四個孩子,都是一惹就哇哇叫的小千金。那年頭計劃生育自然談不上。作家覺得爾勇不樂意住回去,和害怕湊滿五朵金花大大有關。既然爾勇的老婆晉芳五六年能養四個女兒,沒有任何理由相信第五個就一定是小子。作家曾經有意無意地,似笑非笑向爾勇暗示避孕套這個標誌現代文明的玩意兒,但是爾勇笑而不語,顯然羞於把它當樁事。
到了中秋之夜,作家第一次去爾勇家喝酒賞月。前一天晉芳就親自來請,第二天又差大女兒娟娟來喊。爾勇說:「既是叫我們回去,就去,如果不是你在這兒,這什麼倒頭的節,我是不想過的。」
菜並沒有做多少,有自己制的月餅。那土釀的米酒不覺喝了小半壇。作家解放前在上海小報上寫小說,素以健筆與善飲著稱,一時有連載小說中李白之譽。這一次棋逢對手,作家嘗到了土造酒後勁的厲害。醉眼矇矓之際,作家聽爾勇侃侃而談往事。
「我哥,那時候,就死在這兒。當年那血,從這兒,直流到那棗樹底下,就是那——你真不知道,那兔崽子,那雜種捅了我哥多少刀,你根本想不出來。」爾勇取了塊月餅,示意作家自己動手,掰了一小塊,塞在嘴裡慢慢嚼。他小時候,哥哥爾漢弄了兩棵小棗樹苗來,種好了天天澆水,哄爾勇說這棗樹也是弟兄倆。那其中的一棵棗樹當年就死了,剩下的一棵已經高大成材,只是水土不服,結的棗子總甜不了。
夜涼如水,棗樹堅硬枝幹的陰影,重重投在門前白的空地上。爾勇又說起他哥哥死了以後的種種事。當嫂嫂岫雲如何如何痛苦的話題剛剛展開,晉芳便起脾氣。岫雲無疑是晉芳不願聽到的人,如果不是爾勇一連串的呵斥,晉芳難聽的話可以像小河一樣流出來,好好的中秋佳節大有被糟蹋的可能。晉芳賭氣而去,四個千金中有兩個被打得哇哇直叫。作家因為喝了酒,也不覺著這場面尷尬,朦朦朧朧地覺得這團圓的日子,能叫老婆惡惡地罵一頓也好。他太太是那種小資調極重的人,看的都是浪漫派的小說,作家無端地有些不放心,後悔不該弄什麼電影腳本。晉芳又賭著氣走出來,人跛得似乎更厲害,嘴裡只是說:「憑什麼,我一提到她,你就急?」爾勇笑著嘆氣,說給作家聽:「明明是我一提,她就跳起來,你說這女人是不是倒打一耙?」大家聽了,都笑,爾勇笑著又說:「為了這家,縣公安局幾次調我,我都沒去,你和她有什麼道理可講。」晉芳說,「要去縣裡,你去好了,我不攔你。」爾勇嘆氣說:「你何苦,她好歹也是我們嫂子,這麼不容她幹什麼?」
「幹什麼?」晉芳雙手叉腰,冷笑說,「她是你嫂子。我們可不敢有這種下流的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