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章 :斷劍的自白
(今天這章改編了一下官網上有關銳雯的小說,原篇字數左右,我做了1000字左右的改動,讓劇情更加貼合這本同人小說一點。所以今天實際上只更新了一千字,剩餘三千會在明天的章節補上,這一章只是為了補充一些前置劇情,因為時間線比較緊,剛好有這樣的素材,就進行了借鑒。如果覺得有任何侵權,搬運,水文的嫌疑,我會對這一章進行刪除,最後祝大家讀的開心。)
諾元989年,春
犁頭的鏵刃割開地表的硬土,在春季的天空下翻開了大地冬日的私藏。
一個發色雪白,身體健碩的諾克薩斯女人正扶著犁架,跟在耕牛身後走在一小片農地上。
她一邊專心地握著前梁把手,一邊生澀地念叨著陌生的辭彙,似乎正在學習什麼。
「伊麥。伊唄。瓦沙。阿那。」
諾克薩斯女子緊握著木柄向前走,每走一步,被冬季寒風所凍結的硬土便隨著犁刃的前進破開,像是被暴力破開的核桃,擠出松碎的大塊土壤。
每當這時,空氣里便漫起一陣初醒沃土的芬芳。
對這位諾克薩斯人來說,這樣無聊且費力的差事似乎並不反感,甚至隱隱有些讓她嚮往。
這粗糙的握柄磨出了她手上陳年的老繭,也喚醒了飛逝的回憶,曾幾何時,她也是像現在這般,在遙遠的彼岸翻耕土壤。
諾克薩斯人咬了咬下唇,撇開剛才的念頭,繼續專註於手裡的農活。
「母親。父親。姐妹。兄弟。」
瘦牛翻了翻耳朵,拖著犁往前一帶,犁頭濺起幾塊碎石磕到了她,在腿上流下細小的傷疤。
但她渾然不覺。
但比起那些還流著血絲的小傷來講,她腿上那些已經癒合的更加猙獰的疤痕要更為驚人一些。
她穿著一件粗布衫,沾滿泥點的袖子挽起來捲成了一大捆。相同質地的褲子已經被染成了土黃色。改短的褲腳對於原來的主人來說已經太短,但在她身上剛好掃過腳踝,碰到裹滿泥巴的鞋面。
「伊麥,伊唄,瓦沙,阿那。」
諾克薩斯人一遍遍重複著這段頌文,銘記著每一個詞。
「伊扎,兒子。黛達……」
她用衣袖抹開了眉梢上一縷汗津津的頭髮,沒有慢下腳步。
她的手臂很有力,單手就可以扶穩犁架。
農田原本的主人回家取水袋和午飯了,他說她可以在田邊的林蔭歇著等他,不過她執意要把活幹完。
一股清風打在她汗濕的後頸上,她環顧四周,諾克薩斯帝國曾試圖強迫艾歐尼亞屈服,但艾歐尼亞寧死不從,諾克薩斯便轉而想要摧毀它。
諾克薩斯人繼續推著犁架冥想,縱使帝國動員起全部力量,也無法阻止春天重歸這片土地。他們的軍隊已經被趕出境一年多了,灰濛濛的雨霧和暗沉沉的泥土中終於萌發出了星點翠綠。空氣里也似乎蘊藏著新的開始。
或者說,希望。
她輕嘆一口氣,胡亂剪短的頭髮輕輕拂過她的下巴。
「黛達。女兒,」
她開始了又一輪念誦,語氣堅決,隨後再次用雙手扶好犁架。
「伊麥,伊唄。」
「是因唄,」
密林的陰影里傳出一個聲音。
諾克薩斯人猛然停步。手中的犁柄一頓,皮韁繩勒住了瘦骨嶙峋的耕牛。犁頭撞到了一塊土坷,鏵刃被石頭一別,發出一聲悶響。
這不是老農的聲音。
諾克薩斯人儘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唇間長吁了一口氣。
雖然只是一個聲音,但肯定不是為了說句話而已。
常年的訓練告訴她的身體要進入防禦姿態,但她竭力抑制著這種衝動。
她身體沒有動彈,繼續面向前方的犁架和牲口。
興許是覺得手裡太輕了,她緊緊握住犁柄,原本的傍身之物很重,讓她安穩。但現在她只能隱約感覺到右側腰間的小刀。
這把勾刀不長,切露水蘋果和硬質蔬菜還行,派不上其他用處。
「該讀作因唄。」
棕黃色的針葉密林與農田的交界處,現出了說話人的身影。
「尾音不同,」
那人一邊說一邊向前走。亂糟糟的黑髮從他的臉龐邊緣向後拋撒。一件織布披風掖在肩上。銳雯注意到,披風隱約露出了他左肩上的金屬護肩,也沒有遮住他身邊無鞘的劍。他是一個武士,但並不效命於某個家族或轄區。
他是一個浪人。
危險人物,她斷定。
「因唄,」他又說了一遍。
如果離塵在場,一定能夠認出他們,正是那天在崴里的雨夜中先後出現在煉金藥罐爆炸的兩人。
銳雯和亞索。
銳雯扶住犁頭,一言不發,並非因為無言以對,而是因為她清楚自己說話帶著什麼口音。
她繞過鏵犁,用它擋在自己和這位口音純正的陌生人之間。她將一縷頭髮別到耳後,彎下腰查看鏵刃,假裝關心土裡的石頭。
用來切割草根和土塊的鏵刃,應該會比那把小刀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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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她看到過老伯怎麼安裝木架,所以也知道怎麼卸下來。
「我上次來的時候,不記得見過你,但我也離開有些時日了,」
亞索的聲音冷冷的,透著僕僕風塵,並不像是這個年紀該有的音色。
嗡嗡的蟲鳴一刻不停,越來越吵,而銳雯始終沒有打破二人之間的沉默。
「我聽說他們請來了推事,素馬長老的死有了新的眉目。」
亞索繼續說道,眼睛暗暗盯住銳雯。
銳雯沒有理睬,輕輕拍了拍耐心的耕牛。
她的手指拂過皮韁繩,老練的手法顯得非常熟悉馬轡和牲口,她揮手轟趕著又大又黑的牛眼睛附近的飛蟲。
「話說回來,如果你剛來此地,或許對那樁命案也所知甚少。」
話音未落,銳雯便抬起了頭,迎上眼前陌生人的凝視。
二人中間依然隔著那頭無知的牲口,正如隔著那天的雨夜一般。
兩人並不認識。
亞索的鼻樑位置橫著一道長疤,銳雯不禁懷疑給他留下這道疤的人是否依然健在。他眼神剛硬,但裡面還藏著好奇。
隔著薄薄的鞋底,銳雯感到地面在顫動。遠處傳來滾雷似的聲音,但天空中不見一絲雲彩。
「有人來了,」
亞索微閉雙眼,感受著周遭的風向,微笑著說。
銳雯回過頭,沿著小山看向老伯農舍的方向。
六個武裝騎兵已經越過山脊,向山下這片耕地奔來。
「她在那兒!」
其中一個人說道。他口音很重,銳雯已經在努力學習這種語言,但還是很難理解其中的微妙差別。
「可是……就她一個人嗎?」另一個人眯起眼掃視著樹蔭。
一陣短促的風拂過犁架和銳雯,鑽進了密林的陰影中。銳雯看向剛才亞索站立的地方,人已經不見蹤影。
騎兵們迅速逼近,她沒時間再東張西望了。
「可能是鬼魂吧,」
領頭的人嘲笑著說。
「被砍死的人回來找她算賬了。」
騎兵們輕抵馬刺,放慢速度包圍了銳雯,將她上午剛犁出的整齊壟溝踩得一塌糊塗。
領頭的馬背上馱著一個布包,裡面裹著硬物,銳雯緊盯著這匹馬,其他騎兵則在她四周兜圈,馬蹄重重地將剛剛翻好的蓬鬆土壤重新踏成冰冷堅硬的硬殼。
她最後看了一眼鏵刃。有兩個騎兵帶了十字弩,她來不及接近他們就會被立刻射殺。
她的手指很想要摸一摸這件臨時的武器,但她的理智卻哀求著每一根手指不要亂動。
她渾身肌肉緊繃,久經沙場的身軀不願束手就擒。一股熱血衝進她的耳朵,隆隆作響。
你要死了。
這血脈鼓動的聲音咆哮著,但他們也活不了。
「放開她!」
銳雯的手指開始伸向鏵刃,正當她即將做出蠢事的時候,老農的妻子每日喚牛而練就的洪亮嗓音,在此刻響徹田野,打斷了銳雯破釜沉舟的衝動。
「亞撒,趕快。你管管。」
騎兵們停住了坐騎。一個老邁的農夫和他的妻子爬上了小山頂。
銳雯用力地咬住自己的腮幫子,劇痛平息了她的戰意。她不能讓艾歐尼亞人的血灑在自己的田地里,或者說老伯的田地。
「我說過,你們在家等著,等我們辦完事。」
領頭的人拽住韁繩,對他們說道。
亞撒老伯穿過壟溝,踉踉蹌蹌地跑來。
「她沒有做錯什麼。東西是我帶去的,」
他指了指那個布包。
「有什麼話就問我吧。」
「孔德老爺。老爹爹……」
領頭的人開口說道。
薄嘴唇撇出的微笑流露出一副紆尊降貴的味道。
「你很清楚她是什麼貨色。她犯的錯多了去了。如果我說了算,這裡就能處死她,」
他對著銳雯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嫌棄地皺了一下鼻子。
「可惜啊,老頭,你有話可以留到庭審的時候再說。」
領頭人說話的同時,銳雯的雙腳陷進了濕潤的泥土中,一時間動彈不得。一種深陷泥沼、無法脫身的感覺席捲而來。脈搏變得飛快而輕淺。她竭力想要抽身,冷汗卻順著她的脊樑淌下來。她的意識陷進了另一個時間,另一片野地。馬匹在那裡發出鼻息,馬蹄踏著拌血的灰泥。
銳雯閉上眼,不讓自己被更多的恐怖回憶吞沒。
她深吸一口氣。
春雨會洗刷這片大地,而不是死者的鮮血。
她對自己說:當我睜開眼,看到的只有活著的人。
當她睜開眼,田野還是田野,剛被犁過,並沒有變成曝屍場。
帶頭的騎兵翻身下馬向她走來。他手中握著一副手銬,上面的艾歐尼亞紋飾精美細膩,勝過在她故鄉任何一件用來捆犯人的東西。
「過去的事情你是逃不了的,諾克薩斯的狗,」
領頭的人語氣平靜,卻帶著勝利的氣勢,如果當年他也能有這般的氣勢就好了。
這是一件無比諷刺的事,真正的英雄躺在籍籍無名的田野中,那些畏首畏尾的小人在戰後接過了大權,開始凌駕於眾人。
銳雯的目光離開了鏵刃,看向那對老夫婦。
他們臉上縱橫的溝壑已經盛滿了憂傷。
她不願、也不能再為他們增添更多傷痛。
銳雯想要好好記下眼前的景象:老夫婦二人相互依賴、相互攙扶著,這是他們在面對掠奪時的無力抵抗。
看到老伯用衣袖拂過老淚縱橫的臉,銳雯不得不轉過了頭。
她向騎兵領隊伸出手腕,冷冷地盯著領隊輕蔑的笑臉。
冰冷的鋼鐵貼上了她的皮膚,只聽咔擦一聲便將她鎖住。
「別擔心,黛達,」
農夫的妻子大聲喊,銳雯在她的聲音中聽到了迫切的希望。
這麼沉重……這麼沉重的希望,她承受不起。
輕風載著支離的聲音,夾著剛被翻整過的泥土的芬芳,久久伴在漸行漸遠的銳雯身邊。
「黛達,」
輕風在她耳邊低語。
「我們會告訴他們你是什麼樣的人。」
「黛達,」
銳雯低聲回應。
「女兒。」
姑娘已經被抓走兩天了。
莎瓦·孔德一籌莫展,只能幫老伴慢慢整理被踩壞的壟溝,再給田地播種。
如果有姑娘幫忙這些農活會輕鬆許多。
但說起來,如果她的兒子們都還活著,她和亞撒根本都不需要下地。
在開庭那天的清晨,老兩口知道自己的腿腳要很久才能走到鎮上,所以天還沒亮就出發了。
「他們知道她是諾克薩斯人。」
「你凈瞎擔心,」莎瓦說完,發出一串咯咯的聲音。她意識到這聲音只能安撫雞舍里的小雞仔,於是對老伴擠出一個滿懷希望的微笑。
「諾克薩斯人。這就已經夠他們定罪的了。」亞撒用手工織的羊絨圍巾捂住嘴,含糊不清地說。
莎瓦這輩子的好日子裡,她最常乾的事就是把固執的牲畜勸到屠夫的圍欄里。所以她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臉與老伴面對面。
「他們不像我們這麼了解她,」
她一邊說,一邊用一根手指怒氣沖沖地戳他的胸膛。
「所以咱們要替她說話,你個老山羊。」
亞撒知道,自己再說下去也不可能讓她改變想法。所以他只是輕輕地點點頭。莎瓦不滿地哼了一聲,然後回身一言不發地向鎮中心走去。
議會大廳已經開始進人了,老婦人見狀,連忙擠進長凳中間的窄過道,想在前排找個座位……結果唐突地絆到了一個睡覺的人的腿。
老婦人小聲驚叫了一下,眼看就要向前撲倒。睡覺的人嘟囔了一聲。一隻疾如閃電的手,像鐵鉗一般抓住了老婦人的臂膀,沒讓她跌倒在磚石地面上。
「小心腳下,老媽媽,」
這個人淡淡地低語道,口中一股濃重的酒氣,但咬字一點都不含糊。老婦人一站穩他便收回了手,將頭重新扭到一邊,抱著自己那柄無鞘的刀繼續睡了過去。
老婦人順著鼻尖,俯視著這位意料之外的恩人,瞳孔逐漸收緊了。
她細細地打量著,但那個人縮進了斗篷的陰影,高挺鼻樑上若隱若現的傷疤也消失在黑暗中。
「小夥子,議會大廳不是用來宿醉醒酒的地方。」
莎瓦扶正自己的長袍,倔強的下巴不依不饒。
「這裡今天將會決定一個女人的生死。再不快走,小心推事們問你的罪。」
「莎瓦。」那位老伯趕了上來,扶著他老伴的胳膊。
「你別發火呀,我們今天是來幫忙的,他不是故意的,算了吧。」
那個斗篷遮面的人伸出兩根手指,以示沒有惡意,不過始終藏著臉。「一針見血,老媽媽,」他嘴上服軟,但聲音中藏著戲謔的蹤跡。
莎瓦繼續向前走,像對待一件珍寶一樣收拾起了自己的怒火。
老伯經過陌生人時,微微點了點頭。
「她平時不這樣,孩子。她只是擔心真相還沒弄清楚,無辜的靈魂就被判了罪。」
斗篷遮面的人對著老伯的背影低聲咕噥:「如此說來,我們的看法一致,老爹爹。」
這奇怪的低語讓老伯不禁回過了頭。但座位上空無一人,只留下一陣輕風的鬼影,撩起旁邊交頭接耳者的長袍。那個披斗篷的陌生人早已遁入議會大廳遠處的陰影中。
莎瓦挑了一個前排的位置。木質長椅的平滑螺旋紋路本來應該很舒服——這是令織木工匠們專門塑造的,為的是鼓勵平心靜氣地討論公民義務——但是她怎麼坐都不自在。
她瞥了一眼老伴,他已經在一把舊木圓凳上坐定,等待被傳喚。
亞撒身邊站著一個庭吏,正在用一根木簽剔牙。
老婦人認了出來這位就是枚爾克,那個抓捕銳雯的騎兵領隊。她直勾勾地瞪著他,但枚爾克並沒注意到。
他正在盯著大廳後面的門扉。門打開又合上,三個穿深色長袍的人走了進來。枚爾克立刻立正站好,把嘴裡的木簽吐到一邊。
三位推事在主席台前入座,官服在身後落定。三人看向台下擁擠的大廳。房間中的嘈雜聲漸漸靜了下來。其中一位體型瘦高、鷹鉤鼻子的女士肅穆地站了起來。
「本次開庭的事由是審理關於素馬長老之死的新證據。」
人群中間開始發出一陣低聲騷動,如同群蝗飛過。有些人已經聽說過推事所說的新證據,但大多數人來到這裡都只是因為聽說自己身邊有一個諾克薩斯人。
但無論聽說了什麼,他們都知道同一件事:素馬長老之死早就有了定論。疾風劍術、冥想室牆上的魔法痕迹就已經是非常充分的證據了。
除了素馬長老,只有一個人能使出這種招式。
崎嶇不平的傷口被撕開了,眾人的心靈一剎那間被痛楚侵佔。他們大聲叫嚷,如果長老沒有死,村子就不會遭受如此嚴重的傷亡。
這樁命案發生后不久,半支諾克薩斯戰團就在納沃利長驅直入,一路上瘋狂殺戮。正是素馬長老的死導致的失衡,讓戰事愈演愈烈,太多太多人的兒女死在了戰場上。
更糟糕的是,這個村子將罪名歸到了一個自己人頭上。
嘈雜的人群中響起一個高亢的聲音。
「我們已經知道是誰謀殺了素馬長老,」莎瓦的嘴唇飽經風霜,但仍然大聲說道。「就是那個叛徒,亞索。」
人們紛紛點頭,群情激昂地一口咬定。
角落的陰影中,先前那個絆倒了莎瓦的男人微微一笑,隨意的打了個哈欠,靜靜的觀望著。
沒有人注意到,也不會有人能注意到。
「還有誰會素馬的疾風劍術?只有亞索!」
莎瓦繼續說道。
「現在捉拿他的永恩也一去不返,很有可能也是這個懦夫下的手。」
人群變得更加憤慨,甚至大叫著要讓亞索償命,莎瓦在長凳上坐得舒服多了。罪名的指控回到了正軌上,她心滿意足,絲毫沒有發現身後沒隔幾排的座位上,正有一位獨自流著淚的母親。
人們只會在意對自己有利的事情,向來如此。
鷹鉤鼻的推事是織木工匠世家出身,最得意的本領就是解開冥頑不化的木疙瘩。
她舉起渾圓的驚堂木——一顆久經磨礪的栗子,用力拍到烏黑的底座上。
銳利的響聲懾服了眾人,大廳恢復了秩序。
「本庭尋求知識與啟迪,追尋素馬長老之死的真相,」
推事義正言辭的問道:
「你是想妨礙啟迪之路嗎,這位……?」
老婦人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感覺自己的臉頰發燙。
「孔德。莎瓦·孔德,
」她低下頭,語氣中不見了冒昧,圓凳上的老伯看著她,抹掉了自己光亮腦門上的一把冷汗
「剛才說到,我們是為了新證據來的。」
鷹推事掃視眾人,確認還有沒有不聽話的木疙瘩,然後對庭吏枚爾克點了點頭。
「帶她進來。」
推事們入座以後,陰雲密布的天空豁然開朗,大廳後面的門扉再次打開。
銳雯看到滿屋子村民被一束熾烈的陽光分成兩邊,她走進大廳,推開了凝固的空氣,就像一口憋了許久的悶氣終於長吁而出。
門扉在她身後關閉,兩名武士祭司押著她走過人群中間的通道,議會大廳再次籠罩在陰影之中,只有天棚上蜿蜒的窗戶和棚頂吊著的圓柱形燈籠灑下昏暗的光依然堅挺的留在了這裡。
經過莎瓦·孔德的時候,她看到老婦人努力壓抑著自己哽咽的聲音。
她知道自己在他們眼裡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白色的頭髮上粘著牢房裡的稻草桿。
陌生人。敵人。諾克薩斯的女兒。
一種深入骨髓的睏乏纏住了銳雯,就像田裡的泥附在了衣服上。她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在僵化變形,但是,當她的目光掃到了圓凳上的老伯,便稍微挺直了腰桿。
她看到面前的三位推事端坐在審判席上,中間那位一臉嚴肅地示意她坐下,不必戴著鐐銬站著。
銳雯拒絕坐在那把魔力塑形的木椅上。她認出那個庭吏就是在老夫婦田裡遇到的騎兵領隊。他細薄的嘴唇依然撇著不可一世的微笑。
「隨你便,保准讓你好受。」
庭吏自己坐到了椅子上,滿意地嘆了口氣。
這並非嘆息,而是代表他愉悅心情的美妙樂曲。
坐在中間的推事嚴厲地瞪了他一眼,然後開口對銳雯說話。
「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這邊的方言不好學。我會說通用語,這樣興許更容易交流。」
銳雯和大多數諾克薩斯人一樣都學過一些艾歐尼亞通用語,足以應付日常的指示和命令,但這裡的語言就像水土,每個村子的口音都反映著當地人獨一無二的性格。她對推事點點頭,靜靜等待。
「你叫什麼名字?」
「銳雯,」她的嗓音嘶啞,卡在了喉頭。
「給她水。」
庭吏站起來,拿了一個水袋,舉到她面前,銳雯看了看水袋,沒有伸手。
「就是水,孩子,」坐在旁席的推事說道,向前俯身說。「怎麼,你還怕我們下毒?」
銳雯搖頭拒絕了恩賜。她清了清嗓子,打定主意就這樣繼續說話。庭吏撇撇嘴,舉起水袋牛飲起來,一股水沿著他的嘴角淌下來,喝完還故意亮出一排牙,向銳雯耀武揚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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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本庭傳喚,」推事打斷了這一幕,讓銳雯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三位身穿長袍的人物和大廳里的人群身上。「是因為我們想要聽聽你的說辭。」
「我不是要被判刑嗎?」
推事硬是咽下了自己的驚訝。
「我不太清楚你們那邊是如何履行正義的,但在這兒,我們相信正義首先需要的是理解和啟迪。」
推事對銳雯說話的口吻像是在面對一個孩童。
「我們相信你掌握著關於某一事件的信息。而這份信息對我們所有人都很重要。要是因此揭露了罪行,那才輪到量刑和處罰。」
銳雯看了看推事,又看看亞撒,再看回推事。
諾克薩斯的正義經常是在戰鬥中定下的,如果一個人運氣好,鋒利的武器就會痛快地做出決斷。
銳雯警惕地注視著推事。
「你想知道什麼?」
推事向後靠到椅背上。「你從哪兒來,銳雯?」
「我沒有家鄉。」
對方懷疑的眼神告訴銳雯,這句回答被當成了一種忤逆。
那位鷹面推事停頓了一下,試探著她的回應。
「你肯定是在某個地方出生的吧。」
「特里威爾的一個農場。」銳雯看向老伯。
「在諾克薩斯。」
她承認道,這不是什麼見得不人的事,無需編造。
前一刻還是鴉雀無聲的大廳,響起了整齊的吸氣聲。
「我知道了,」推事繼續說道。「為什麼你不把那個地方稱作家鄉了呢?」
「一心想要你死的地方,還能叫家鄉嗎?」
銳雯隨意的答道,嘴裡吐出的位元組像是寒冬臘月吹過的北風,不帶一絲感情,冰冷而堅決。
「這麼說,你是被流放的?」
推事繼續問道。
「這個說法意味著我還想回去。」
銳雯說。
「你不想嗎?」
「諾克薩斯已經變了。」
銳雯的聲音中開始切入不耐煩的聲調。
「請開始下一個問題好嗎?」
「那好,」
推事的冷靜語氣比她手腕上的鐐銬更讓銳雯十分反感,她不願再提起那個背叛了自己的地方。
「你是跟隨諾克薩斯艦隊一起來的,是嗎?」
「我猜是吧。」
「你不確定嗎?」推事看上去很疑惑。
「我不記得了,」銳雯說道。她斜眼看了看人群,眼角正好對上莎瓦的目光,老婦人曾經問過她類似的問題。
銳雯搖了搖頭。
「很重要嗎?打仗了。死了許多人。我只知道這麼多。」
人們心中關於戰爭的痛苦回憶本來就在悶燃,銳雯話音剛落,就點燃了這股怒火。他們互相推搡、大聲叫嚷,所有人都想要站起來。
有人破口大罵:「諾克薩斯的雜碎!我的兒子就是被你們殺的!」
一隻發霉的蛋果飛來打在銳雯的脖子上。酸敗的汁液和果肉順著她的后領口流進衣服里。一股腐臭湧來,但銳雯不願讓這死亡的味道帶她回到那個遙遠的時刻。她閉上雙眼,長吁了一口氣。
人群爆發了。銳雯知道自己的回答欠考慮,讓人們覺得她對死者毫無同情憐憫。
「拜託了。」
她悄悄對自己說,不知道是想求他們停下,還是想鼓勵他們將難以壓抑的憤怒徹底釋放出來。
似乎是在回答她的請求,更多晚季的蛋果在石頭地面上炸開了花。還有一隻砸在銳雯的膝后。她踉蹌了一下,由於被束縛著雙手,險些失去平衡。
推事高高站起,身影籠罩著座位上的人群和銳雯。
她將球栗用力敲向底座,推事長袍瞬間像火苗一樣騰起。人們身下的木質長凳應著推事的意志扭曲、變形、發出呻吟。
「均衡由我重現!」
受到呵斥的村民們安靜了下來,即便許多事情已經改變,但秩序依舊存在於這片土地上。
「是的,銳雯,本庭記得那個時候。」
推事用更委婉的方式繼續說道。
「許多艾歐尼亞人……和諾克薩斯人……都殞命了。」
推事的眼裡閃過一絲痛惜,再度看向她。
「你呢?」
這個問題也讓銳雯自己苦苦求索。為什麼只有她活了下來?她無法找到滿意的答案。
「我好像倖免了。」
她靜靜地說。
「的確。」
推事冷冷地微笑。
銳雯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也無法平復人們喪失親人的痛苦,她欠所有人一個真相,但她卻拿不出真相,她對那段時間的記憶是破碎的。
此刻她只能低下頭。
「我不記得了,」銳雯說。
推事並沒有停止質詢。銳雯知道這樣下去只會讓大廳中噴發出更多怒不可遏的聲音,一次次打斷審判。
「你來到這片土地多久了?」
「我不記得了。」
「你是怎麼來到這個村子的?」
「我不記得了。」
「你曾經來過這裡嗎?」
「我……」銳雯遲疑了,她無法找到那段承載著準確答案的回憶。
「我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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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曾見過素馬長老?」
這個名字攪動了她內心的什麼東西。一段回憶中的回憶穿過她的腦海,既模糊又銳利。
曾經存在的空缺如今被憤怒淹沒。她被人出賣,她也將人出賣。
「我記不起來了!」
銳雯懊惱地厲聲說道。手腕上的鐐銬叮噹作響。
「戰爭摧毀了許多,」
推事柔聲說道。
「有些東西是我們看不見的。」
迎面而來的開導讓銳雯的戰意平復了些許。
「我記不得了……」
她這次的語氣比剛才更加冷靜。
推事點點頭。
「你記不得的東西,也許有人能替你回答。」
銳雯看到老伯慢慢走向推事席前面的證人座位,他的手指顫抖著撫平厚厚的眉毛。
「亞撒·孔德。」
推事耐心地說道。
「老爹爹,謝謝你今天與我們作證。」
老伯點了點頭,和老伴對視一眼,莎瓦瞪大了眼睛,像是牛犢一般憋著一股氣,警告他一定要好好表現。
「你認識這個女人嗎,這個銳雯?」
推事問道。
「是,她到我們家的時候,今年濕季剛剛開始。」
老伯一五一十的說道。
「你們?」
推事愣了愣。
「我和莎瓦,我老伴。」
推事看了一眼孔德夫人,她依然在前排的長凳上坐立不安。
推事指了指銳雯。
「她去到了你們家?」
「其實,是我在我們家的田裡發現她的,」
老伯諾諾地供認道。
「當時有一頭小牛在夜裡走丟了,凌晨的時候我出去找。結果我找到了她。」
人群再次騷動,又驚又憂地交頭接耳。
「間諜!」
「後患無窮!」
「我們必須自衛!」
推事把手放在面前的球型驚堂木上。房間里安靜下來。
「她當時要幹什麼,孔德老爺?」
老伯又拂了一下眉毛,瞥了一眼銳雯。就像是在請求原諒,一字一句的說道。
「她想尋死,推事。」
推事附身向前,臉上浮現出疑惑的表情。
「濕季剛到,」
亞撒繼續解釋。
「她渾身濕透,發著高燒,幾乎就是用泥巴和筋肉粘連的一把諾克薩斯骨頭。」
推事重新坐了回去,繼續詢問著更多細節。
「你當時就知道她是諾克薩斯人?」
老伯點了點頭,沒有否認。
「她帶著武器,一把劍,劍鞘上銘刻著他們的語言。艾歐尼亞人絕不會帶著這樣的武器。」
推事抿了抿嘴。
「孔德老爺,你在這次入侵期間遭受了慘重的損失吧。」
「是的,推事。」
老伯一邊說,一邊看向他的老伴。
「兩個兒子。」
「你當時是怎麼處理這個女人的?」
老伯先是深呼吸。
「我把她帶回了家,交給了莎瓦。」
他說道。
大廳中的低語又開始高漲起來,人們紛紛質疑為何他對無情的敵人如此仁慈。
大廳中的每一張臉都講述著各自失去親人的故事。這裡的人們在這場衝突中無一倖免。
老伯抬起頭,然後轉向人群。
他不相信所有人都是鐵石心腸。
「我的兒子們……我的孩子們……他們的屍骨早已被蒼天清理潔凈。那些逝去的人會希望看到我們被悲傷淹沒,甚至將自己埋在他們身邊嗎?」
銳雯看到老伯和他的老伴默契地對視。莎瓦圓睜的雙眼也噙滿了淚水。
「我們不可能說忘就忘,但是……」老伯的聲音顫抖著。「但是我們不能陷在過去的泥沼中,我們剩下的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
莎瓦咬著下嘴唇,挺直了身板,就像是要擋住身後任何膽敢詆毀他們選擇的人,亞撒從眾人的注視中轉過身。他面向推事坐下,身下的圓凳發出嘎吱聲,凹陷的眼窩裡噙滿了淚水。
「已經有了那麼多死亡,我不忍心放任不管。」
他語氣匆忙,不容打斷。
「我們給她擦洗乾淨,收留了她。」
推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銳雯看到推事在仔細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褲子,想象著去掉鐐銬。
她知道推事正在想象的畫面,她自己已經想過許多次了。
這套衣服是老婦人給她的,是一套年輕男子的衣服,身高應該比她高一頭,也許他有著莎瓦的微笑或者亞撒的慈眉善目。
應該。
對於銳雯來說,這衣服時刻提醒著她的軟肋。這麼多年來她始終信奉著諾克薩斯的力量,出生入死。
然而銳雯卻接受了他們承載希望的微薄饋贈,穿上這身衣服,融入了一個已然破碎的家庭,像是她碎裂的佩劍融入了敵人的家園。
「她恢復了體力以後,要求到田裡幹活。」
老伯繼續說道。
「我和我老伴都老了。我們很高興有她幫忙。」
推事臉上滿是疑惑和驚詫,不可置信的問道。
「你和你的妻子就不怕送命嗎?」
「這個姑娘不想和諾克薩斯再有什麼瓜葛。她憎恨諾克薩斯。」
老伯肯定的說道。
「是她這麼對你說的嗎?」
「不,」
他說。
「她並沒有說起自己的過去。莎瓦曾經問過一次,但是她什麼都沒說。我們發覺問起這個她很痛苦,所以就沒再問。」
推事臉上的疑惑越加清晰,幾乎都快要從臉上跳下來。
「如果她什麼都沒說,那你是怎麼得知她對自己祖國的感情的呢?」
孔德老爺抹了一把老邁的雙眼。銳雯看到他愁容滿面,似乎剛剛的話輪不到他來說。他突然意識到周圍還有其他人在聽,加快了語速。
「發燒時的夢話,推事。她來的那天晚上。某種屬於她的東西,她極為珍視的東西,被破壞了。所以她在咒罵諾克薩斯。」
「你知道她當時說的是什麼嗎?」
推事嚴厲的看了一眼將腿放在桌子上的庭事,後者將腳從桌子上挪開,乖乖站到了一旁。
「我應該沒猜錯,推事。」
老伯慢慢地點頭。
「她的劍柄和劍鞘纏在一起。四天前我看到她解開了綁帶。我看到那把劍是破碎的。」
銳雯微閉雙眼,以為那天在穀倉里看到她的只有那隻捕鼠的肥貓。
一些人開始低聲嘲笑起諾克薩斯的武器質量。
「得知這一信息以後你做了什麼,孔德老爺?」
「我把劍拿到了神廟。」
推事扭過頭,目光沿著獵鷹鋒喙般的鼻子俯視老伯。「打算作甚?」
「我希望祭司們能修好它。如果這把劍能重鑄,她也能擺脫一些過往的鬼魂。」這句話讓在場的人群立即爆發,但老伯始終看著銳雯和她雙手上的鐐銬。
「我希望她能在當下獲得一些平靜。」
「謝謝你,孔德老爺,感謝你向本庭提供的證言,」
推事說道,冷峻的眼神讓人群靜了下來。
「你的發言結束了。」
她看了一眼鋪展開的羊皮紙,然後面向庭吏。
「呈證物。」
兩名神廟祭司抬著一個巨大的木托盤,上面垂下薰衣草色的褶邊布,小心翼翼地放在推事面前的桌子上。一位武士祭司邁步上前,他的木質肩甲和胸甲邊緣精緻的凹槽是更高位階的象徵。
「亮出來,」推事說道。
武士祭祀撤掉了薰衣草色的蓋布,展露出比鳶盾還寬的劍和劍鞘。劍鞘外面刻著厄-諾克薩斯語的粗糙筆畫。與艾歐尼亞文字的柔美線條相比,這稜角分明的生硬筆觸顯得格外突兀。
但推事們的注意里不在劍鞘和銘文,而是劍刃本身。如此厚重的劍,即使對於這位訓練有素的神廟祭祀來說,光是舉起來就讓人擔心會折斷胳膊,所以更難想象面前這雙鐐銬中的苗條手腕是如何揮舞它的。
的確,就連銳雯自己,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想法。
如今,這不再是一把完整的劍,它被殘暴地打碎成許多段,就如同一隻怪獸的巨爪割裂了金屬的血肉。其中有五塊最大的碎片,每一塊都足以單獨拿來取人性命,而現在呈在艾歐尼亞的綢緞之上,即便殘破不堪,也依然讓人望而生畏。
推事看著銳雯。
「這把武器是屬於你的。」
銳雯點了點頭。
「我看以現在這種狀態,要用它戰鬥有點困難,」
推事自言自語道。
人群中傳來幾聲竊笑。
武士祭司不安地說。「這把武器附有魔能,推事。諾克薩斯人在劍上施了魔法。」他的語氣里滿是嫌惡。
銳雯不知道推事是否在聽祭司說話。推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視線仔仔細細地在劍身上掃來掃去,直到發現了銳雯最不願面對的那個角落,那個銳雯一直在尋找的空缺。推事的鷹鉤鼻抽動了一下。
「劍上少了一塊。」
一位年輕的神廟堂役在議會大廳前方緊張得發抖。
「堂役,這個武器是孔德老爺呈給神廟的嗎?」為首的推事問道。
「是,推事。」
「就是你向本庭報案的嗎?」
「是,推事。」
「你怎麼知道我們會對這件武器有興趣?」
銳雯看到堂役在長袖上揩了揩手上的汗,他的臉色煞白,好像隨時都可能暈倒,或者吐到石頭地面上。
「堂役?」推事催問道。
「我是洗骨工,推事。」
年輕人的聲音戰戰兢兢。他的雙手就像燃盡的蠟燭一樣無力地垂下。
「長老們的遺骨。他們的屍體被天葬以後,我收回骸骨然後進行處理。」
「我知道洗骨工的職責,堂役。這和武器有什麼關係?」
「一樣的劍。」
堂役含糊不清的言辭讓推事臉上浮過短暫的疑惑,同樣的茫然也掛在所有人臉上,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所云。而銳雯卻感到一種不安漸漸爬上心頭。
「當我處理素馬長老的遺骨的時候,我是說在他死後,給神廟。」
堂役語無倫次,讓許多人無法理解。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從長袍的兜里掏出一個綢布包,然後開始用纖細的手指解開繩結。他從包里拿出了一個金屬碎片,用力舉了起來。
「這塊金屬,推事。和斷劍是一樣的。」
堂役急忙從自己的位置跑到推事面前。她從他手中接過碎片,捏在指尖仔細翻看。即使從很遠的地方看,這塊金屬也和斷劍非常類似。
銳雯無法呼吸,這是她曾經辛苦尋找的碎片,但最終放棄了。現在它即將拼湊完整,點亮她腦海中被遺忘的黑暗角落。銳雯背負的罪孽曾被深深埋藏起來,現在終於即將重見天日。
銳雯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她橫下一條心,硬著頭皮等待命運降臨。
「你在哪找到的這個?」推事問。
堂役清了清嗓子。「在素馬長老的頸椎骨處。」
議會大廳發出一聲喘息。
「你之前怎麼不呈交上來?」推事的目光緊鎖在她的目標身上。
「我來過,」堂役說道,眼神極力想要躲避站在斷劍旁邊的那位武士祭司。「但師父說它無關緊要。」
推事的視線可絲毫不需躲避那位武士祭司。
「你來,」她命令道。她將那塊金屬碎片交給了武士祭司。「和其餘的部分放到一起。」
武士祭司瞪了一眼堂役,但還是接受了命令。
他走向銳雯的斷劍,在最後一刻轉過身對推事說:「推事,這件武器上附了黑魔法。我們不知道這塊碎片會帶來什麼。」
「遵照執行。」推事的語氣不容置疑。
武士祭司回過身。議會大廳里的所有眼睛全都在屏息注視,他將那片扭曲破碎的金屬放在了緊靠斷劍尖端的地方。
那把武器安靜地躺著。
推事輕輕地出了口氣。然而銳雯卻始終都在看著老伯和他的老伴,她知道他們的希望就要被辜負了。
她一直都太脆弱不敢接受,不敢相信這世界對於如此殘破之人還存乎憐憫。他們所希望的無罪判決轉瞬即逝,而這個瞬間最令她痛心。她痛心是因為她知道,他們心中關於她的一切美好信念都將在下一個瞬間破滅。關於她過去的真相比任何刀刃都更加鋒利、更加痛苦。
銳雯聽到她的劍開始轟鳴。「行行好,」她大叫出來。她努力想要讓自己的聲音蓋過大廳里的嘈雜。她努力想要擺脫束縛。「你們必須仔細聽。」
聲音越來越大。現在所有人都能聽到並感覺到。村民們驚慌失措,你推我擠地想要後退。推事立刻站了起來,她的雙手伸向斷劍下面的木質桌台。桌子的邊緣開始生長並彎曲,木質間萌發出新的枝條將武器纏繞起來,但銳雯知道它的魔法無法被限制住。
「大家快趴下!」銳雯大喊道,但巨劍的轟鳴淹沒了她的聲音,淹沒了所有聲音,這把武器開始發出一種刺耳的音調。
突然之間,符文的能量爆發出來,夾雜著破碎的木屑。一陣烈風將所有站著的人推倒在地。
角落裡的男人將刀收回,重新抱在懷裡,定定的看著銳雯。
人們趴在地上,仰臉看向她。
銳雯的嘴唇冰冷,臉頰燥熱。她腦海中的鬼魂,她深埋起來的記憶,現在全都噴涌而出,歷歷在目。
他們是艾歐尼亞農民,男女老少,不願向諾克薩斯屈尊下跪的村民,他們全都看著她,侵擾著她。
他們知道她的罪行,他們也是她手下的戰士,她的兄弟姐妹。他們甘願為了帝國的榮耀犧牲自己,然而她卻害了所有人。
她用諾克薩斯的旗幟帶領將士們,這面旗幟曾向他們承諾過家園和意義。但到了最後,他們全都遭到了背叛和遺棄。所有人都被戰爭殘害殆盡。
現在這些鬼魂與活人站在一起,被巨劍的魔法掀翻在地的旁聽者們開始慢慢站起來,但銳雯依然還留在很久以前的那個山谷中。
她無法呼吸。死亡堵住了她的口鼻。
不,這些死人都不是真的,她告訴自己。
她看到了亞撒和莎瓦,他們也在看著她,兩個殘魂站在他們身邊。一個擁有老伯的眼睛,另一個擁有莎瓦的嘴,老兩口相互攙扶著站了起來,對周圍的昔日亡魂視而不見。
「黛達,」老婦人說。
銳雯無法壓抑自己的負罪感和羞恥。
「是我乾的。」銳雯的嘴唇說出了空洞的話語。她將接受自己的命運,任由這群人擺布,她會讓他們完成審判,然後為自己的罪行受罰。
或許是時候解脫了。
「是我殺了你們的長老,」她對所有人說。她幾乎無法呼吸,刺耳的自白充滿了整個大廳。
「我殺了所有人!」
墳墓一般死寂的議會大廳開始漸漸復甦。
全副武裝的武士祭司察覺到了騷亂,從四面八方趕來,逆著躲避危險魔法的人潮進入大廳。
鷹鉤鼻推事站穩腳跟,將球型驚堂木砸向案台。
「本庭的均衡立刻恢復,」她命令道。
房間再次安靜了下來,人們將翻倒的長凳扶正,重新坐好。那個披斗篷的陌生人撓了撓鼻子,走到角落查看牆上新添的齊胸高的切痕。
一位武士祭司小心翼翼地接近附魔巨劍。
在桌台的碎木之中,巨劍和劍鞘躺在那裡。破碎的劍身散發出綠色的能量弧光。武士祭司彎腰握住劍柄,他用雙手舉起巨劍,感受它的重量。雖然裂隙依然存在,但這把武器卻完整地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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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把這邪器拿走!」
有人喊道。
祭司將武器收回鞘中,又上來了幾個祭司將它搬走。
「是我殺了他,」銳雯又重複了一遍。她的聲音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這是她的往昔在說話。她看著大廳里的面孔。現在她全想起來了,在自己回憶的角落中驚醒。
「銳雯,」推事說。
銳雯的注意力從巨劍突然移向推事。
「你知道自己在供認什麼罪嗎?」她問。
銳雯點點頭。
「你為什麼這麼做?」
「我不記得了。」她只有這個回答。雙手被束縛的銳雯此刻無法拭去默然的淚水,只能任其順著下巴滑落。
推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等待更多真相浮出水面,但經過徒勞的等待后,她向庭吏示意了一下。
「銳雯,你將被囚禁於此,直到明天黎明正式宣判,在此期間任何人都可以與你就私人恩怨諒解言和。」
銳雯盯著手上的鐐銬。
「我和其他兩位推事將查據法典並與長老們商議,對你的罪行給與恰當的刑罰。」
村民們安靜地離開了,最後離開的是那對老兩口。
銳雯是根據聽到的莎瓦對老伴的低語時的口音推斷的,只是劇烈的情緒讓話語難以辨認。
當她聽到兩個老邁的步伐漸漸走出門口,銳雯終於抬起了頭。大廳里已經沒有了活人——只剩下昔日的鬼魂。
…………
午夜的空氣冰冷清爽。夜空中一輪滿月周圍環繞著一圈冷冽的光暈。
月光通過敞開的門扉灑進大廳,但並沒有照亮銳雯所在的房間盡頭的陰影。
白天的時候沒有任何人進來與她諒解言和。雖然武士祭司抬走了巨劍,但大廳周圍牆上尖利的刀印讓村民們不敢進入。
有些人打開了門,又有幾個人帶來更多爛蛋果,但最後不再有人來打攪銳雯的冥思。
她終於得以入睡,但這是輕淺、間斷的睡眠,對於一個自知即將迎來最後一個黎明的人來說恰如其分,當她聽到黑暗中悉索的腳步聲接近,立刻醒了過來。
銳雯睜開雙眼。
「老爹,」她說。「你在這幹什麼?」
老伯貓著腰慢慢溜到她身邊,打開一個軟布包,裡面全是工具。銳雯認出這是用來安裝和修理鏵刃用的金屬器材。
「你看我像是在幹什麼,孩子?」
月光勾勒出的輪廓讓他臉上的溝壑顯得愈發深邃,但他們二人周圍的幽暗氣氛似乎並沒有像銳雯想象的那樣感染老伯。
「你可真是一心想死,」他用責怪的口吻對她說。「
你這樣是求不得均衡的。」
他在銳雯的手銬和腳鐐上鼓搗起來。銳雯並沒有將他推開並讓他回家,雖然她內心強烈要求她阻止老伯,但是私心讓她狠不下心。
如果老伯是此生最後一個陪伴她的人,那麼銳雯希望這個瞬間可以盡量延長。她就一直這樣沉默地坐著,直到幾分鐘后她聽到大廳外面的石子路上傳來腳步聲。
銳雯看了看亞撒。他在笑,拿著解開的鐐銬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就像小孩子在炫耀自己的玩具。
「老爹。快。藏起來。有人來了。」銳雯的聲音急促尖銳,不容回絕。老伯快步躲進角落的陰影中。銳雯重新低下頭擺出睡覺的姿勢。她讓頭髮遮在面前,睜著眼。
一陣強風吹過樹叢,繞過大廳的門柱。在一束月光的映襯下,一個人影立在門口。
亞索不再用斗篷遮住臉,劍和金屬護肩也全都亮在外面。他和其他人一樣在門口停頓了一下。但和村民們不一樣,他走了進來。他沒有在石頭地面上留下任何腳步聲。當他距離銳雯一把劍長短的時候,停下了腳步。
他從背後拎出了一個皮劍鞘,上面刻著粗糙的符文。他把劍鞘扔到銳雯腳邊,嘩啦一響。
「哪一個更重,銳雯?」
他問道。
「是你的劍,還是你的過往?」
亞索顯然知道銳雯沒有睡著,所以銳雯也不再假裝。
她抬頭看他,他的臉在灰暗的陰影中模糊不清,但鼻子上的傷疤清楚可見。
「你是誰?」她問道。
「另一把斷劍。」亞索回答說,眼中閃過幾許回憶。
「你準備認罪伏法。這一點我佩服你。」
銳雯注意到他的臉上浮現出短暫的感情。
「你的劍背後的隱情,」
他繼續說。
「你知道真相嗎?」
「我殺了他。他是因我而死。他們全都……是我乾的,」
銳雯繼續說。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擔更多悲傷。
「舉劍。」
銳雯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她聽到那人發出惱怒的低吼。
「站起來,你無可逃避,」
亞索說道,他的聲音不容回絕。
旋風開始在大廳中卷涌,推開長凳,也推著銳雯站了起來。
戰鬥本能和肌肉記憶指引著銳雯的手臂。當她面對這個陌生人的時候,帶鞘的巨劍已經握在她手中。
「我求他把它打碎。」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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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那人的聲音帶著嘲諷。
陌生人的懷疑刺痛了她,深入回憶的骨髓。
她顫抖著,模糊地想起了那個景象,素馬長老的聲音寧靜平和。他的冥想室中氣氛凝重,帶著思想和焚香的重量。素馬長老並沒有評判她,也沒有評判她的負擔。
銳雯看著面前的陌生人,心中湧出一陣劇痛,流淌至全身,直到她握劍的雙手。她緊緊抓住劍柄,從劍鞘中抽出符文之刃。
「你為何而來?」銳雯問。
破碎的劍刃帶著粗糙的能量。耀眼的光芒在牆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我知道你一心求死。」陌生人笑著說。
一直以來侵擾她的鬼魂現在傾巢出動,銳雯向著那些鬼魂狂亂地揮砍。那個人的刀刃格擋了她的憂傷和狂怒。這讓她更加憤怒,把她拉回了現在。二人開始了一場劍舞。每一次格擋和突刺都伴隨著空氣的轟鳴和爆裂。
「我來此是為了殺死謀害我師父的兇手。」
亞索咬牙切齒,喘著粗氣說道。「我來取你的命。」
銳雯大笑一聲,雙眼淚目而視。「動手吧。」
亞索放低劍身,開始操縱他們周圍的旋風。魔法發出熾熱的音調,將能量聚焦到那把符文巨劍上。那把武器上的諾克薩斯魔法開始顫抖,破碎的劍身剎那間分散,頂端的那一小塊碎片也遊離出來。
能量坍縮,那塊小碎片崩了出來,飛向黑影中亞撒藏身的方向。
死亡的彈丸眼看就要射入老伯的喉嚨。銳雯再次嗅到了那股帶著焚香味道的辛辣回憶,那濃烈的味道是素馬長老的冥想室。
「不!」
銳雯大喊道,她扔下刀刃,面對重演的悲劇束手無策。
就在那片刀刃即將刺穿老伯飽經風霜的皮膚之際,它停了下來,被一道風牆束縛在空中。
亞索鬆了一口氣,銳雯碎刃上的小鐵片徑直掉到了石頭地面上。
「你運氣好,氣息夠重,孔德老爺。」
亞索在急促的喘息之間語速飛快地說。
銳雯跑到老伯面前抱住他,她側過頭看著那個陌生人。
風依然抽打著他的頭髮,他用不拿劍的手背擦去幾顆汗珠。
「你沒說謊。」
亞索走了過來,撿起刀刃的碎片。
銳雯看到他的一部分怒火化為了理解。
「你殺了素馬長老,但你不是兇手。」
亞索的心情忽然變得複雜,他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師傅死亡的真相得以昭告天下,而他失去的東西卻再也拿不回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
銳雯一直在尋找的這個瞬間,她再次活了過來,一連串哽咽的話語脫口而出。她顫抖著扶著老伯,努力不讓自己跪倒下來。
「我找到他,我哀求他……」
銳雯想要咬清每個字,但是她被激動的情緒壓倒。
「我求他幫幫我。打碎這個。打碎我。」
「素馬長老的確試著摧毀了你的劍,」
亞索說道。他的聲音也變得哽咽。
「但是,銳雯,過往已經鑄成,我們無法改變。」
銳雯知道那種感覺,面對一去不返而又揮之不去的記憶。現在她看到這個陌生人也背負著屬於他的鬼魂,他一聲嘆息,周圍的旋風逐漸平息。
「守護素馬長老是我的責任。如果我當時在場……在那天夜裡……我本可以保護他,殺死他不是你的本意。」
銳雯看著他,悟得真諦的武士惺惺相惜,那人再度將自己的心魔扛在肩上。二人四目相對。
「說到底,他的死是我的過錯。」
聽到二人的對話,孔德老伯忽然想起了眼前這個男子的身份。
「亞索?」
老伯走近了一些,欣慰的看著他,然後伸出一根彎曲的手指。
「你承認了自己的過錯,這是莫大的光榮。」
「我的光榮早就離我而去了,老爹爹,」銳雯在亞索身上看到了同樣的抗拒,抗拒希望、抗拒原諒。
他搖了搖蓬亂的頭,沒有接受老伯的辯解。
「一步錯,步步錯。這就是對我的懲罰。」
他的自我審判被碎石路上的腳步聲打斷,鷹鉤鼻子的女人進入了議會廳。她仔細地繞著大廳走了一圈,查看了兩位身心破碎的武士打鬥留下的傷痕,她每一步都伴著金屬磕碰的聲音。
推事在路過銳雯和老伯的時候放慢了速度,銳雯看到了一個皮扣,上面掛著她鐐銬的鑰匙,當推事走到那個陌生人面前的時候,停下了腳步。
「負起責任是贖罪的第一步,亞索。」
她語氣平和地說。
「第二步呢?」
亞索的話裡帶著絕望的尖刺,臉上的笑容令人心碎。
亞索沒有躲避推事的凝視。房間凝固了,停止了呼吸。
推事平靜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議會大廳中顯得格外洪亮。
「原諒自己。」
銳雯認真地看著這位武士,他無法強迫自己說出那句解脫痛苦的話。這麼久以來,銳雯一直在求死,而現在她看到亞索的掙扎,她意識到,真正困難的是背負著自己的所作所為繼續活下去。亞索也看著她。他願意留下來面對過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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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疾風作伴的人走出了議會大廳,走進了黑夜。銳雯緊緊握著老伯年邁的雙手。
日出時分,清新涼爽,但云的厚度預示著和煦溫潤的一天,當武士祭司和鷹面推事拿著鑰匙扣來提犯人的時候,推事略感驚訝地翹起一瞥眉毛,她看到鐐銬依然整齊地擺在地上。銳雯自覺地站了起來,走出了大廳,面對自己的未來。
另外兩位推事已經讓村民們在議會大廳門外的廣場上集合。銳雯猜想,這一定是因為他們都不想再和她或者她的符文之刃共處一室了。
一陣清風輕撫推事的長辮,她的臉上露出笑容。
「經過對證據的整理,結合長老們的意見,這位諾克薩斯人的罪名成立。」推事開始宣布。
銳雯聽到自己出生地的名字,汗毛直,她看著相互依偎的莎瓦和亞撒。
「雖然判處死刑輕而易舉,但死刑無法保持世界的均衡,」
為首的推事繼續說。
「死刑不能修復罪行給民眾帶來的破壞。」
村裡的人們紛紛點頭大加贊同。銳雯看到他們的臉,看到了他們共同的缺失;缺失了父母的孩子,缺失了兒女的老人。
「所以,本庭尋求的是更漫長、更嚴厲的判罰,」推事繼續說。「我們將監督這位放逐之人,銳雯,修復她造成的破壞。」
推事順著鷹鉤鼻尖俯視銳雯。
「判罰她重勞役之刑,」推事宣布。「就從孔德夫婦家的田地開始。」
人群中掀起一陣低語。
「本庭還將監督銳雯修理議會大廳。並補償那些在諾克薩斯侵略期間受到傷害的家庭。」
推事充滿期待地看著銳雯。「你是否願意接受這一判罰?」
所有眼睛現在都指向銳雯。一種新的感情卡在了她的咽喉。她環顧四周,那些過去的鬼魂並沒有隨著宣判而消失。銳雯看到那些鬼魂自如地與活人融合。她很吃驚。眼前的景象讓她寬慰。她將向所有人證明自己有資格接受這個禮物。
「願意。」銳雯哽咽得幾乎不認得自己的聲音。
老兩口立刻撲向前,用力抱緊銳雯,她也在擁抱中徹底放鬆,用力抱緊他們。
「黛達,」莎瓦的嘴唇緊貼銳雯的白髮。
「女兒,」她低聲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