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紅風箏,老郎中,舊時王謝堂前燕。
同一片天空下,一山之隔的山南縣。
靠近城西的一家客棧里,一位年約五六旬的清瘦老頭正從一間客舍中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位黑瘦中年相送。
中年人年約四旬,身量不高,面頰清瘦,但兩隻細眼格外有神。墨黑的短須橫七豎八的覆蓋在嘴唇上下,再加一身粗布麻衣,盡顯滄桑之感。
「你家女兒已無礙,只需按老夫開的藥方再服上幾日就能痊癒,莫要再擔心。」
老頭邊走邊交代,花白的鬍鬚輕顫。轉瞬就到了院門口。
「何郎中醫術高明,聶某感謝萬分。若有用得著聶某的地方,郎中儘管找我……」聶信相送謝道。
「醫者本分罷了。就送到這裡吧,回去好好照顧你女兒。」老頭說完也不再停留,飄然而去。
「郎中慢走!」聶信低頭拱手相送。等了片刻,才回身向院中的房舍走去。
聶信回到屋中,就見堂中椅子上正坐著一個面容俊秀的青衣男子。
男子有著一張與沈念安幾乎一樣的臉,只是眉目間多了幾分狠厲。
聶信走到床榻邊看了躺著的女兒一眼,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幫著女兒蓋好了被子又拉上了帷帳,這才來到了堂中跪伏在了青年身前。
「主人!」
「你知道這兩張奴契是什麼意思嗎?」青年手指輕捏起桌上的兩張紙。
聶信頓了一下,忙低頭道:「知道,從此以後唯主人是從!」
青年向前探身道:「抬起頭來!」
聶信抬頭正對上青年的眼睛,那雙眼睛如幽谷寒潭,冰冷刺骨。
聶信慌了一下忙要低頭,結果一把就被青年捏住了下巴。
「如果我讓你殺人呢?」青年臉上似笑非笑。
「聶某隻是一個樵夫,不會殺人。」聶信臉色慌張,但垂在身前的手臂卻攥緊了拳頭。
「不需要你會,只需要你敢。你敢嗎?」青年的目光像釘子一樣扎進聶信的心裡。
聶信心裡一緊,各種念頭翻騰在腦海。
多日前他女兒身染惡疾,看遍山南,唯游醫此地的江南神醫何不愈可治。可紋銀百兩,他一樵夫何來百兩?
無奈之下只好賣身救女,一個年過四旬的樵夫和一個隨時咽氣的女兒又怎值百兩?
正在絕望之時,這個青年卻自當寶玉給了他一百兩,女兒才得以活命。可萬萬沒想到他是要殺人,要自己殺人!
青年似是看出聶信眼裡的糾結,一把推開了他。聶信慌忙垂首跪好,一雙細眼裡光芒游移不定。
「世人總愛空言大話、輕言承諾。什麼知恩圖報、唯命是從。又有幾人能重然諾輕生死?看來你聶信也不過如此!」
聶信跪在地上臉色漲的通紅,兩鬢旁青筋直跳。他可以卑微苟活,但最受不得人說他言而無信。
青年起身走向門口,衣角劃過聶信的手背,彷彿提醒著他曾經說過那樣的話。
「空言無信之輩,帶著你的女兒滾吧!」
聶信終究沒忍住,咬牙沉聲道:「聶某既然答應主人,就絕不食言。主人讓我殺誰?」
青年頓了一下,臉上表情一松,但言語依舊清冷:
「連累不到你女兒,你也死不了。想好了明天申初到城北新悅客棧找我。我叫蕭復,復仇的復!」
世間從此再無沈念安!
聶信迴轉身體,青年早已不在。只有撕成碎片的奴契從門口零零散散如雪花般吹拂進來,落了一地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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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縣,新悅客棧。
這是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房舍精緻典雅。雖只是初春,但院子里已經春意盎然。
蕭復回到房間,裡面早已有人在等候。正是剛才已經見過面的清瘦老者——江南神醫何不愈。
「少爺!那樵夫可答應了?」何不愈迎上來問道。
「答應了。」蕭復說著話就坐到了桌旁的椅子上。
跟在一旁的何不愈這才鬆了一口氣,忙到桌前給蕭復沏茶。
樵夫聶信,十多年前曾是聞名江湖的刀客。忠肝義膽,重信守諾,武藝高強。一把砍柴刀也不知道收割了多少人的性命。
後來就慢慢的沒了消息,還以為早死在了誰手裡。哪知就隱藏在這山南當起了真樵夫。現在看來,一時豪傑終究也躲不過一個情字。
「何叔,你也坐下吧。如今就咱們兩人,而且我也過慣了清苦的生活,用不著那麼多規矩。」蕭復提起茶壺倒了兩杯。
「少爺,是老奴無能。老奴要是早一點找到少爺,少爺也不用受那麼多苦……」
何不愈聽到蕭復的話,原本精神矍鑠的臉上盡顯悲傷之色。
「何叔言重了。要不是你來找我,我還渾渾噩噩的活著。我蕭家能有你這樣忠心的老僕,父親在九泉之下也應該安心了。」
何不愈聽著蕭復的話,嘴唇微不可察的抖動了一下。
蕭復起身攙扶著何不愈坐在了另一側的椅子上。
「不怕少爺責怪,老奴原本都已經不抱指望了。找了十多年,老奴也老了,想找也找不動了。到底是老爺仁厚,積了福報,才讓老奴看見了那個紅風箏。老奴就是現在死了也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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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叔的厚恩,蕭復記在心裡了。但也莫要說積了福報的話。如果真有福報,我蕭家就不該滿門被滅,只留我一個獨苗在江南苟延殘喘……」
何不愈聽著心裡也不是滋味。看向蕭復的眼神更加心疼。
蕭復坐回到椅子上雙手緊握著茶杯,原本冷峻的目光有些茫然的看向門外。
院子里樹葉新綠、月季初開,恍惚間又看見這七年來的日子。
腦子裡閃過這不堪回首的七年,蕭復又想起了更早的時候。現在他能想起最早的時間就是太平二年。那一年,他五歲。
他本來是和父親兩個人生活。可就在這一年,父親和王氏結婚了。
一個年過三十的男人帶著一個五歲的孩子,和一個沒孩子的寡婦結婚,也算不得上門當戶對。
也是在那一年起,村口樹上掛著的紅風箏才走進了他記憶里。每當風箏破了,父親就去換上一個新的,多年不曾中斷。
他一直很好奇,父親那麼大人了怎麼還玩風箏。直到十一歲那年,他才明白了那個風箏的意義。
記憶中父親的身體一直就不怎麼好,那一年更加的惡化,經常性的會咳血。
那次父親帶著他上山打獵,不小心踏進了陷坑,轉眼之間人就不行了。
臨死前父親才告訴了他風箏的秘密。他聽的雲里霧裡,想問清楚原因,可父親已經咽了氣。
也是從那時候起,王氏對自己態度開始大變。本來不以為意的風箏,也成了他七年來唯一的期盼。
正月初一那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白鬍子老頭背著一個娃娃微笑的看著他。
他想問他是誰,卻張不開嘴。倒是那老頭笑著笑著就沒了影子。
正月初五,他等來了買風箏的人——何不愈。一個走街串巷的游醫,也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他以為等來的是個好消息,結果卻是他全家已經在十七年前被皇帝滅了滿門的噩耗。
而他是安國公蕭行古唯一在世的嫡親血脈。沈平是蕭家的護衛,也是自己叫了快十年父親的人。
「這沈平著實可恨。當初城裡到處都是官兵,我們只能分散開才有可能逃出去。沈平武功最高,我才把少爺交給了他。沒想到卻讓少爺受這般委屈……」何不愈痛心道。
「其實他待我還好,只是走的早了些。這份情我會記得的……」蕭復輕聲道。
「也怪老奴,要是能早點找到少爺就好了。等老奴去了他老家,結果鄉人卻說他又跑了。這一跑,就讓老奴找了半輩子……」
沈平怎麼到的上河村,現在都成永遠的秘密了。那時候自己才兩歲,又能記得什麼。
「何叔,這些話你都念叨好幾遍了。再說這哪裡能怪到你。」
蕭復抬頭看著何不愈輕笑了一聲,只是笑容有些苦澀。
「少爺見笑了,人老了就愛啰嗦。」何不愈訕笑著低下了頭。
「啰嗦點好,太久都沒人跟我好好說話了。」
「少爺!」何不愈扎心的疼,渾濁的眼淚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好了,我也就隨便說說,都過去了。對了何叔,身份文牒辦好了嗎?」蕭復忙從低落的情緒中抽離了出來。
「你看看老奴這個腦子,真是老了。少爺,這就是。」何不愈忙擦了把眼淚,然後從身上掏出一張紙遞給了蕭復。
蕭復接過紙張,看到上面的蕭復、山南縣人氏、面白無須等字樣臉上總算有了一絲喜悅。
「少爺,能不能……」何不愈猶豫道。
「何叔不必勸我。我知道我現在還沒有能力報仇,所以我會去忍、會去學,但誰都不能阻擋我報仇。那些參與抄家滅門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否則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少爺,那沈家呢?」
蕭復聽到何不愈的話,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詭異,彷彿閃過熊熊火焰,但很快又變得一臉淡漠。
「就這樣吧,惡人自有天收。我不能對不起我……父親,他養了我十年,恩情大於天!」
「少爺就是心太善了……」
何不愈心裡頗為欣慰。沈平能將少爺保護下來並養這麼大,怎麼都是有功的。少爺能記得這份恩情,品性自然是不差的。
那刁婦雖是可惡,可到底也給沈平養了一雙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