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英雄末路
「快聽!這是,這是……」
項羽帳下僅剩的數千兵卒中,有人猛地叫了一聲。
聲音在雪夜中傳的很遠,有驚,有喜,更有無窮的悲愁。
有將領輕嘆:是我們楚地的歌謠,沒錯了。」
牽馬小卒砸著嘴附和道:「咱們家鄉的腔調,嘖,還是那個味道啊。」
將領瞥他一眼,隨即搖了搖頭,轉身去一邊磨刀。
刀刃已有缺口,可還得磨一磨接著用。
「怎麼回事,敵軍陣中怎麼有人唱我楚地的歌謠?」
「現學的吧!」
「不對,定是敵軍覺得咱爺們,於是心生敬佩,唱歌討好咱們呢。」
「哈哈哈……這話有理!」
……
一些兵卒嘻嘻哈哈地叫嚷著,甚至有人也跟著唱了起來,可更多的人是沉默著的。
四面楚歌幽幽。
誰心裡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楚地已被佔領,昔日的袍澤、老家的親友被徵調來了。
而他們呢,後援斷絕,人馬俱疲,卻還做著困獸猶鬥之舉。
為了什麼?值得與否?若是大王沒趕走范先生,或者大王能聽進去些逆耳的忠言,現在的局面會是怎麼樣?不少人獃獃地望著滿是雪花的夜空,開始了人生中少有的深思。
虞姬攏了攏衣衫,正要去搓一搓凍僵的手臂,只覺肩頭忽然被搭上件厚厚的斗篷。
「是大王家鄉的歌謠呢。」
她不用回頭便知道身後站著誰,脖頸處暖暖的鼻息,濃重且急促,他此刻應該是很生氣了。
項羽上前一步,望著漆黑的夜空,負手而立道:「四面楚歌,大勢去矣!」
「啊,大王!偶遭不利,也屬常情。只要咱們再堅持數日,會稽郡的救兵定能到來。」
虞姬一臉焦急地望著項羽。
項羽笑著揉了揉她的頭。
虞姬再也忍不住,轉過身去抹掉淚水。
若這天下還是群雄割據,那麼項羽逐一擊破,誰也不是對手,可眼下各路人馬一齊攻來,此地兵少糧盡,堅守都困難,何談反敗為勝?至於援兵,聽聽四面的楚國歌聲,還奢望援兵,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項羽拾起落在地上的斗篷,重新給虞姬披上。
他們心裡都清楚,相伴十數載,此時已到了分別的時候。
忽地,有馬兒長嘶一聲,虞姬、項羽聞之皆是一驚。
「烏騅!」
項羽失聲道。
雪地里,一匹僅四蹄雪白的大黑馬,撕裂夜色跑來,將漫天如箭矢急下的雪花撞得粉碎,雪屑縈繞在它身旁,一起來到了項羽近前,咆哮聲嘶。
「老夥計,連你也覺得大勢已去了嗎。」
項羽安撫著烏騅,「你隨我東征西討,戰無不勝。可今日被困,就是你……唉!也無用武之地了啊。」
「先下去吧,去歇著。」
項羽輕推烏騅。
烏騅蹄聲嘚嘚,長嘶不止。
項羽悲從中來,不忍再看,便沖不遠處的牽馬小卒招了招手,將烏騅硬拉下去。
虞姬含淚道:「大王,候得時機,突圍出去吧」
她胡亂抹掉淚,語氣堅定地說:「只要能出去,您定能東山再起!」
「好!酒來!」
項羽大笑,對那些偷摸逃跑的兵卒,視而不見。
虞姬見項羽進屋,剛要跟上去,又想了一想,退後一步,扭過臉來仔細擦乾了淚痕。
進屋后。
虞姬趁著溫酒的空擋,稍作打扮后,坐在了項羽身側,替他斟酒、與他舉杯。
項羽一飲而盡,將杯子扔在一旁,起身拔劍。
虞姬一驚,瞬間又釋然,淺笑。
只見項羽舞劍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撲上前,兩人相擁對泣。
少傾。
虞姬強作歡笑,說:「妾身再給大王曼舞一回罷。」
項羽忍淚:「好,好!有勞愛,愛……」
虞姬打斷笑道:「妾身獻醜了。」
一曲舞罷。
虞姬面帶戚容,半蹲施禮。
項羽扶著曲末已帶哭聲的虞姬入座,笑道:「今日我也替你斟酒。愛妃!請!」
兩人對飲數杯。
遠處忽然傳來了打殺聲。
虞姬望一眼屋外泛白的天際,心裡明白,時間到了。
「隨我走吧,我帶你殺出重圍。」
項羽扯著虞姬的手腕,作勢起身邁步。
「相伴十數載,大王應懂我,」虞姬掙脫束縛,起身盈盈一禮,「大王!此番若能闖出去,且往江東,妾身只能相伴至此了,復楚滅秦之路,大王兀自保重!」
項羽沒去扶,甚至不敢多看虞姬一眼,只握緊了雙拳。
「賤妾恭送大王!願大王衝出重圍!」
虞姬催促道。
項羽猛地起身,提劍出門而去。
外面殺聲連成一片,卻不見敵軍旗幟搖曳,一問才知曉,原來是私自逃走的兵卒,率先與敵軍發生了衝突。
小卒牽來烏騅。
項羽上馬前回望一眼,屋內哪還有虞姬的身影,然而戰機稍縱即逝,他只好將心一橫,縱身上馬,揮劍道:「隨我殺出去!」
時值正午。
項羽終究還是沖了出去,也不管方向,只一口氣衝到了淮水邊,眼看追兵將至,眾人匆忙渡河,這才稍有喘息之機。
「還有多少人?」
項羽問身邊的小將。
小將哽咽道:「回大王!還剩一百三十餘人。其他兄弟都,都……」
被圍困時,他們還有近萬人,今早突圍時,也還有近千人跟著,此時竟只剩一百餘人了。
項羽拍了拍小將的肩膀,重重地嘆一口氣。
「大王!咱們,去哪兒?」
小將問道。
項羽舉目四望,嘆道:「後有追兵,只能繼續往前了,先走走看看吧。」
幾日後。
項羽誤闖入一片沼澤中,人馬艱難地行進著,可就在此時,身後追兵又至。
「西楚餘孽哪裡逃!」
「大王有令,斬殺項羽者,賞千金,封萬戶侯!」
「殺啊!」
……
項羽深陷泥潭,只能領兵且戰且退,好不容易出了沼澤,且擺脫了追兵,身邊的人馬已不用怎麼清點了,因為一眼便能看全。
二十八騎!
不久,敵軍又形成包圍圈,人數多達五千有餘,而且還有人不停地趕來。
項羽騎著烏騅,望著那結陣走來的敵軍,手中矛頭一指,喝道:「吾起兵至今八年有餘,身經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西楚!然,今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我願為諸君死戰,破他軍陣,為諸君潰圍。」
「且看我,斬將!刈旗!好令諸君知,實乃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二十八騎齊喝:「願為大王赴死!」
「分四隊,朝四個方向突圍,我來吸引敵軍!」
項羽狂笑,「看我先為你們取一敵將首級!」說罷,烏騅長嘶一聲,四蹄如飛沖入敵軍陣營中。
一時間殺聲震天響,分不出是哪邊人喊出。
項羽單騎沖入敵軍重圍,面目猙獰如人間修羅,喊聲如天雷現世,嚇得敵軍先鋒兩股戰戰,一時間躊躇起來。
敵軍將領主動迎了上去,不料剛一個照面,就被項羽手中長矛洞穿,整個人被挑了起來。
「啊!項羽過來了!」
「先撤,先撤!」
敵軍先鋒中不少人呼喝著,陣型一下子全亂了。
項羽如入無人之境,一桿長矛左挑,右刺,所過之處,無一人生還。
敵軍陣營中,另一將領眼看著項羽要逃走,於是拍馬上前,喝道:「項羽休走!」
項羽勒馬回身,一甩長矛上溫熱膩滑的鮮血,怒目大吼一聲,正準備再殺回去,將手中這桿矛頭滴血的長矛刺進這將領的心窩,誰料那將領竟被這大吼之聲,嚇得人馬俱驚。
受驚的戰馬倉皇逃竄回去,馬上之人臉色慘白,一時間竟忘了勒馬。
一眾小兵見主將退了,哪還敢往前沖,只好跟著主將莫名其妙地往後方跑去,最後面的人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以為項羽的援兵來了,於是也跟著跑了起來。
幾千人稀里糊塗地逃竄,說是丟盔棄甲都不為過。
項羽瞅著遠去的敵軍,獰笑一聲,這才往約定的集合地點趕去。
路上,項羽又遇敵軍,索性這次人不多,千餘人而已。
待他再次衝出包圍圈,那桿長矛早已斷成了兩截,手中唯有許青梧贈的那把劍,此時也浸染血色。
項羽同他部下匯合,原本的二十八騎,此時只餘二十六騎。
眾人相視,不禁大笑,暢快淋漓至極。
項羽領著眾人來到江邊,打算渡江返回江東。
江邊僅有一船停靠,烏江亭長迎了上去,急忙說道:「江東雖小,但千里之地,萬眾之民,大王仍舊可以稱王!還大王請速速渡江!眼下只有我的船了,敵軍若追來,可就晚了。」
項羽聽著他的話,臉色越來越難看,眉頭越皺越深。
我項羽雖落魄至此,可也不稀罕別人的可憐!你們都認為我敗給了敵軍嗎?
不!我是輸給了天意,輸給了時運不濟!我一日稱霸王,至死也是西楚霸王,天下的霸主!江東之地,我不願於此,苟且偷生!他遂暢懷大笑道:「天之亡我,我何渡為!昔日江東子弟八千追隨,如今幾乎無一人生還,縱使江東父兄憐我、王我,然則我有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我獨不愧於己心?」
烏江亭長要勸。
項羽將烏騅的韁繩塞進他手裡,叮囑道:「您老人不錯。這烏騅馬陪我五年了,衝鋒陷陣,一日行千里,皆不在話下,如今我不忍殺它,也不願它流落到敵人手中,還請您老替我照看好它。」
烏騅打個響鼻,呆望著項羽。
烏江亭長欲言又止,最終在項羽的呵斥下只得牽馬上船,將船往江中心駛去。
岸上。
項羽看一眼身側的二十六人,眾人皆已下馬,且將戰馬放走。
他沉聲道:「既然都選擇留下來,那麼便死戰吧,咱們結伴上路。」
忽然,他伸手從衣領中取出個早被鮮血浸透的錦囊,想了想后,還是打開了。
血跡斑駁的白紙上,竟寫著他曾在虞姬跟前唱的那首悲歌!「啊!」
項羽一把將紙抓入手心,整個人如遭雷擊。
莫非許青梧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他糾結片刻,直到敵軍的馬蹄聲清晰可聞,他才釋然。
即使許青梧未卜先知,又有何用呢?就在這時,一群來路不明的漢子,忽地從林子里沖了出來,沖著敵軍的這支先頭部隊殺去。
許青梧急忙跑到項羽身邊,喝道:「快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