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一口老醋
桓裕看著王博把賀繡的半杯殘酒喝了,又哈哈的笑起來:「好!好啊!」
王博微微一笑,吩咐旁邊的婢女:「給阿綉換成茶吧。」
婢女忙答應著給賀綉把酒換成了香茶。
「這不公平啊。」桓裕不滿的笑著轉頭看著蕭媛,「阿媛,你說是不是啊?」
蕭媛輕笑道:「阿綉身上有傷,大家都是知道的。九郎不讓她喝酒也是常理。喝酒不利於傷口癒合的,是不是?」
「這話沒錯。可是,咱們幾個人聚在這裡很是不容易,我們都喝酒卻讓阿綉一個人喝茶,這有些說不過去啊。」桓裕呵呵笑著拍著自己的膝頭,轉頭看著王博,「阿繡的傷是為了九郎受的。那麼今日阿繡的酒便應該由九郎來喝。這樣才公平嘛。」
賀綉忙道:「這如何使得?」
王博卻微笑著朝她擺擺手,對桓裕說道:「好,四郎說的不錯,今日阿繡的酒,都由我來喝。」
「好!痛快!」桓裕抬手一拍案幾,大聲笑道:「九郎果然是個痛快人,來呀,給九郎換大杯。」
婢女應聲,果然拿了一隻大杯來給王博換了並斟滿了酒水。
賀綉暗暗地嘆了口氣,卻又沒有辦法,只能無奈的搖頭。
桓裕本就是個隨性之人,喝了兩杯酒之後便更加狂放,居然拿著筷子敲著杯盤高聲放歌起來:「丈夫志四海,我願不知老。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綬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孰若當世時,冰炭滿懷抱。百年歸丘壟,用此空名道……」
他嗓音清潤,又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唱的很是忘情。蕭媛賀綉等人各自想著自己遷徙之苦,再想想這亂世剛剛開始,卻不知道何時是個頭,不覺聽得呆了。
王博的酒杯是大杯,桓裕有了三分醉意,他便有了五分,此時桓裕放聲高歌,王博聽到陶醉處,便轉身從一側拿了琴來放在膝頭撫琴相和。
賀綉之前曾聽過桓裕撫琴高歌,心裡一再欽佩桓家四郎君果然才情卓著,那琴聲那歌聲是世人難有的清高孤傲,望塵脫俗;她也曾聽過王博吹簫,知道王博身為名士之首自然也是不負虛名的,但今天卻是頭一次聽他撫琴。
王博的琴聲一起,賀綉便覺得自己像是換了個地方坐著,眼前的珍饈佳肴似是都不見了,鼻尖縈繞的酒菜之香也沒有了。她似是覺得自己身處青山綠水之中,鼻息之間的縈繞的是百花和青草的芳香。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
而桓裕的高歌便如伴著山濤而來,叫人心底的萬千煩惱都一一拋開,叫人從身心到靈魂都輕靈起來。
一曲既終,蕭媛阿綉四個姑娘家都聽呆了,四人各自靠在榻上。蕭媛手裡捏著酒杯卻忘了喝,桓淑言仰著臉靠在榻上,手指絞著帕子不停的絞,帕子都絞成了繩兒她還沒有發覺。桓淑容則獃獃的看著王博,眼珠兒都忘了轉。阿綉還好,只是跪坐在榻几上微微低著頭,曲子結束了她也沒有動一下。
「好!好啊!」桓裕手裡的筷子重重的敲了一下面前的瑪瑙盤子,『叮』的一聲脆響,把屋子裡沉浸在美妙樂曲中的眾人驚醒,「九郎,你的琴又進了一層啊,如此仙曲只應天上有!來,再敬你一杯!幹了!」
「今日真是高興,幹了。」王博甚是豪爽,舉起大杯酒,仰頭一口喝了下去。
蕭媛也舉起酒杯贊道:「之前一直聽說九表兄的琴聲是天上仙曲,今日聽了果不其然,真是回味無窮!咱們也同飲一杯,以記今日之事。」
桓家的雙生女也都舉起酒杯來,連聲稱讚著王博的琴聲,和蕭媛同飲。賀綉見了,只得舉起茶杯來慢慢地喝了一口。
「來,咱們吟詩!」桓裕還不盡興,揮手叫婢女拿了筆墨來:「叫弄墨來,我們吟詩,讓她抄錄,回頭咱們還要評一評誰詩句好,誰的詩句不好,誰的詩句多,誰的詩句少。咱們一定要分個上下高低。這贏了呢,自然有彩頭,輸了嘛——就罰酒三杯。如何?」
王博也喝到了興頭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仰頭笑道:「好!那我們就比個輸贏。」
桓裕則把手中的酒杯隨手一丟,緩緩地從榻上站起來,走到閣樓的窗戶跟前,手扶著窗欞看著外邊池塘裡層層疊疊的荷葉,緩緩地吟道:「仲夏風清和,芳草亦未歇。綠陰生晝靜——」
王博也緩緩地站起來,他光著腳踩著柔軟的地衣,慢慢地走到紙筆的婢女跟前,慢慢地吟道:「孤花表春約。芳盡何須恨,夏木正婆娑。蜃氣為樓閣——」
賀綉端著茶盞沉思片刻,微笑著對道:「蟲鳴入耳郭。細雨垂纖草——」
桓淑言接著吟道:「風回聚落英。晴日生麥氣——」
桓淑容得意一笑,說道:「綠陰勝花期。風老鶯聲雛——」
蕭媛攆著一粒葡萄慢慢地剝著皮,緩緩地對道:「雨細梅子肥。農夫方夏耘——」說著,她轉頭看著窗口的桓裕,又輕聲給自己對上:「安坐吾敢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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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裕正靠在窗前欣賞外邊如碧玉重疊的荷葉,繼續吟道:「明月別驚鵲,清風夜鳴蟬。」
王博又接下去:「松下茅亭涼,汀沙雲樹晚。」
賀綉看著王博臉上濃濃的醉意,心想自己不能輸了,再輸的話王博就該替自己喝酒了,於是她暗暗地吸了一口氣,打起精神來對上去:「綠遍山川秀,雀啼雨若煙。殘雲收夏暑,新雨帶秋嵐。」
桓淑言笑道:「阿綉好文采。我卻有些才盡了。」
桓淑容呵呵笑道:「阿綉真是了得,我們姐妹怕是要輸了。」說著,她又沉吟片刻,遲疑著吟道:「綠樹碧陰濃,勝景入池塘。」
蕭媛笑道:「哎呀,我已經喝了不少了,可不能再被罰酒了,我要好好地想想——嗯,有了一句:泉濺晴似雨,慈竹筍如編。」
桓裕讚歎著負著雙手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拉著王博又對了幾句詩,賀綉則提著精神一直跟進,桓家的兩個女公子和蕭媛卻有些支撐不下去了,只得罷手。
最後三個人對了五六個來回,桓裕才哈哈大笑道:「好,好啊!阿綉真是厲害,厲害!」說著,他轉身去拿了個大杯給自己斟滿了,對著賀綉一舉,笑道:「我知道這回我定然是輸不了的。不過為了表達我對阿繡的敬服,我得自飲一杯。」說著,他一仰頭,咕咚咕咚把一大杯酒一飲而盡。
王博微笑著搖了搖頭,回過頭來看著賀綉卻不說話。他俊逸的眸子水亮水亮的,雖然帶著幾分醉意,卻更加的魅惑迷人。賀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慢慢地低下了頭。
「弄墨,看看,看看——到底是誰贏了啊?」桓裕搖搖晃晃的走到書案前,拿過弄墨寫的那幾片絹帛來看了一遍,卻因為醉酒的緣故,沒怎麼看清楚。
「回郎君,是九郎君贏了,他比郎君多兩句。」
「哦?那麼說,是阿綉輸了?」桓裕自動忽略了蕭媛和桓家的兩個雙生女,喃喃的笑道:「阿綉輸了啊。」
賀綉回頭看了一眼蕭媛和桓家兩女,輕聲笑道:「四郎君過矣,是阿言姐姐輸了呢。四郎君不會如此不公吧?」
「阿言?」桓四郎呵呵笑道:「阿言她們三個不是早就退出了嗎?她們三個就不算在內了。」
「桓四郎……」賀綉皺眉,她真是想不到桓四郎君也會有如此無賴之時。
桓裕狡詐的笑著,伸出一支手指來在賀綉面前比劃來比劃去的,說道:「阿綉啊,你,我,還有王九郎咱們三個比,現在呢,你輸了,按照規矩,九郎要替你喝酒。呵呵……」
賀綉忽然輕笑一聲搖了搖頭,說道:「四郎君怎麼知道是阿綉輸了?阿綉還有幾句好的沒有說出來呢。」
「哦?」桓裕驚訝的笑道:「你還藏著好句子呢?快說快說,來,弄墨——」
賀綉則自己走到書案跟前拿起了紫毫,略一沉思,便在絹帛上寫道:「清涼竹樹新,一雨洗諸塵。微風吹蓮葉,玉盤泄水銀。水光瀲灧色,山巒空濛新。月明船笛起,星燦芰荷熏。」
寫完之後,賀綉把紫毫放在一旁,並閃身站到了一旁。
「啊呀!」桓裕上前兩步驚訝的把賀綉寫的那片絹帛拿起來,仔細的看著上面的字跡,「阿綉這字寫的好啊!九郎,九郎,快來看快來看,阿綉這字,我左看右看越覺得有些眼熟,她這是有幾分謝三郎的筆風啊,九郎來評判評判,是也不是?」
王博微微皺眉,走過來看了一眼,說道:「說什麼呢,簡直胡言亂語,阿繡的字怎麼會跟他的字像呢。」
賀綉心裡則微微一驚,她的確是忘了自己上一世在謝燕文身邊呆了好幾年,自己又愛慕他的一手好字,平日里便勤加練習,以至於此時無意之間寫的字都帶著他的影子了。
她剛想著該怎麼辯解的時候,便見王博劈手奪過桓裕手裡的絹帛,三下兩下摺疊起來放在自己的袖子里,又轉手端起一杯酒遞給桓裕,淡淡的說道:「四郎,你輸了,喝酒吧。」
「哎!」桓裕看著王博冷清的臉色,無奈的笑著搖了搖頭,輕嘆一聲,笑著接過了酒杯,點點頭說道:「阿綉贏了。我輸的心服口服,我喝酒。」說著,他微微仰頭,一口把杯中之酒喝乾。
蕭媛高興地站起身來走到賀綉跟前拉著她的手對桓裕說道:「阿綉贏了,四郎君剛說贏了的有彩頭的,不知是什麼好彩頭啊?」
「彩頭嘛……」桓裕搖晃著身子看了看屋子裡的東西,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剛剛王博彈過的那架瑤琴上,「這架瑤琴就送給阿綉了。當做彩頭,可還說得過去嗎?」
桓淑言起身走到賀綉跟前,挽著她的另一隻手臂笑道:「此琴名曰綠綺,乃是當初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那一架瑤琴。今日妹妹贏得了它,也真真是緣分呢。」
「哈哈,真好真好!」蕭媛一聽這是司馬相如用過的『綠綺』,便忍不住拍起手來,「剛剛九表兄也撫過此琴了。」
賀綉一怔,看著蕭媛笑嘻嘻的眼神看過來,便忽然一陣臉紅,轉身去端了一杯茶來,慢慢地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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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琴贈佳人嘛。」桓裕哈哈一笑,對著王博做了個鬼臉。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贏得了卓文君的芳心,如今看來,聲名卓著的王九郎似是比不上人家司馬相如啊。
此時酒勁兒上來,王博已經覺得有些飄飄然,聽見桓裕和蕭媛都在打趣自己和賀綉,便索性笑著轉過身去把賀綉手裡的茶拿過來喝了一口,慢慢地說道:「你們都醉了。」
「呃,醉了?」桓裕呵呵的笑著反問王博。
「四郎醉了。」王博說著,把茶盞放到案几上,又伸手拉了賀繡的手,「我也醉了,四郎,找個地方給我休息一會兒。」
「哦,好,好……」桓裕點點頭,指著旁邊的婢女說道:「帶九郎去休息。」
「是。」婢女福身應著,又對王博福身道:「九郎君請隨奴婢來。」
王博點點頭,根本不給賀綉說話的機會便拉著她隨婢女離去了。
蕭媛有些奇怪的看著他們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珠簾外,嘆道:「九表兄怎麼忽然不高興了啊?」
桓裕笑著搖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好像——九郎不怎麼喜歡阿綉寫的字。哎呀,我不過是隨口那麼一說罷了,這個九郎,還真是……真是小氣啊,哈哈……」
蕭媛和桓家兩姐妹相視一笑,不再多言。
卻說王博拉著賀綉進了一間安靜的屋子裡后,便遣走了婢女拉著賀綉走到榻前並肩坐了下來。
「九郎,你醉了,在這裡靠一靠吧。」賀綉說著,從一旁拿過一個綉枕來放在一側,扶著王博往那邊靠過去。
王博躺下之後又一把抓住賀繡的手,不許她離開。
「九郎,你醉了,閉上眼睛休息一下吧。」
「我沒醉。」王博執著的拉著賀繡的手,眉頭微微皺著,目光清泠明凈,「我竟不知,你阿綉竟是喜歡他謝燕文的字?」
「呃,」賀綉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執著,都這會兒了還想著這事兒。但她又不知道如何解釋,只得反問道:「像嗎?許是巧合吧,我可沒見過謝三郎寫的字啊。」
「哼,何止像。簡直神似。」王博像個賭氣的孩子一樣,嘴巴一撅,轉過臉去。
賀綉無奈的笑了笑,往後抽了一下手,王博卻又用力的攥住,不高興的轉過頭來:「怎麼,我說的不對嗎?」
賀綉只得搖搖頭,無辜的說道:「阿綉真的沒見過謝三郎的字,所以不知道九郎說的是對是錯。」
「阿綉,你答應我一件事。」王博拉著賀繡的手又坐起來,認真的看著賀綉。
「九郎君請講。」
「你先答應我。」他固執的像個孩子似的,眼睛都不眨的看著賀綉。
「你總要說是什麼事情吧?」賀綉心裡有些緊張,誰知道他會說些什麼沒道理的事情呢?如果他趁著酒勁兒說讓自己給他當妾,難道自己也答應不成?
「你放心,我不是讓你給我做侍妾。」王博一眼便看透了她的猶豫,給了她一粒定心丸兒。
「哦,那好吧。」只要不是給他做妾,其他的事情也沒什麼好怕的。
王博認真的點點頭,看著賀繡的眼睛,緩緩地說道:「從今兒起,你要臨我的字帖。」
「啊?」賀綉有點摸不清狀況。
「從今兒起,你得臨摹我的字帖,我要你寫的字跟我的字一樣。」
「唔……「賀綉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嘴巴,才讓自己沒笑出聲來。
「你答應啊!」王博捧著賀繡的肩膀,搖了搖,等著她的答案。
「是,是是。」賀綉連連點頭,說道:「我答應,我答應了。」
「真是的,你明明是喜歡我的,明明是愛我的,你寫的字怎麼會跟謝燕文的筆跡那麼相似呢!真是奇怪!」得到了應允的王博慢慢地放開了賀繡的肩膀,身子一軟倒在了榻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安靜睡著的王博清新俊逸,嘴角上揚,勾起迷人的弧度,讓眉宇天生帶有的那股子傲氣也漂亮起來。賀綉看的有些入迷,一時移不開眼。
從桓家花園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馬車在王家宅邸的門口停下,賀綉先下車,然後和明璫一起把王博從馬車裡扶了出來。王博小睡一會兒后,酒已經醒得差不多了。但賀綉在他身邊,他寧可是醉的。
他的手臂搭在賀繡的肩膀上,把自己身上的一些重量放在她的身上,和她齊著腳步一步一步的進了院子,一步一步的走到屋子裡去,一直走到榻前,再被她扶著慢慢地躺在榻上。
這種感覺讓他的心很是滿足。這種滿足是他有生以來十六年享盡榮華富貴,看慣春花秋月都不曾有過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