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前世

第33章 前世

第33章前世

麥芒伍端坐在天樓之內,面前放著一盞涼透了的茶,卻一言不發。面前的棋盤,擺出了幾日之前自己和皇上對弈的那一場殘局。無論怎麼看,皇上應該不會出乎自己的意料。這場「和棋」的結局,理應信手拈來。

但是麥芒伍心中,卻如同無風的海面;縱使表面上平靜如斯,卻藏著一股說不清的暗潮,令他略感不安。

門敲了敲,麥芒伍沒有回應。片刻后,血菩薩拄著一根拐杖,推開了天樓的大門——一隻烏鴉乖巧地棲息在門環上,替自己的主人繼續用嘴叩擊著門扉。麥芒伍這才抬起手,招呼著那隻烏鴉展翅而飛,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麥芒伍輕輕捋著烏鴉的羽翼,眼神里也和剛才的死靜不同,夾雜了一分關切。

「辛苦了。」麥芒伍這句平淡無奇的話,聽起來說不準到底是說給幫著主人敲門的烏鴉聽的,還是那剛剛落座、日漸消瘦的血菩薩聽的。

「聽鎮九州說,李家的人回去了?」血菩薩沒有接話的意思,自顧自開了口。

麥芒伍手中的烏鴉隨著自己主人的發問,顯得不再安分,眼神變得凌厲了起來。

麥芒伍點點頭,放那烏鴉迫不及待地飛回了血菩薩的肩頭。

血菩薩似乎不大理解,嘟嘟囔囔了一句「怎可留下活口」。這句話確確實實有幾分抱怨夾在其中。之前李家的刺客來天樓襲擊,麥芒伍並沒有手軟,悉數擊殺了那幾個戴著白面具的不速之客。而這一次,既然已經出動了這麼多的二十八宿,為何卻讓對方留得了性命?

這件事要是傳了出去,豈不是在天下人面前丟盡了「鎮邪司」這三個字的臉面?

若不是自己身體尚虛,血菩薩恨不得即時動身,去找那李家的傢伙,以便能為朝廷挽回一些聲譽。

麥芒伍並沒有打算告訴血菩薩,那日里與二十八宿交手的人乃是李家的執金吾一員——血菩薩出於朝廷立場,多少能夠理解自己的舉動。只是這鎮邪司之內人多嘴雜,血菩薩又略有幾分耿直;萬一被那鎮九州知道了來龍去脈,說不定為了吸引李家的刺客再次前來,會故意把「鬼市老闆未死一直藏在天牢」的消息散布出去。

既然錦衣衛鎮邪司欠老闆一個人情,那麼顏面這種事,多多少少究竟比不上情誼重要。

倒是神機營這近在鎮邪司咫尺的大軍,彷彿肉中生刺。麥芒伍知道,神機營此前從未有過大規模調動。針對錦衣衛鎮邪司而行動,皇上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神機營這股火炮勢力,從射程、殺傷力、先發制人等等方面來說,都非常克制錦衣衛鎮邪司。如果真的被皇上先聲奪人……

恐怕整個錦衣衛鎮邪司便會在一個時辰裡面,數著數著天上落下的火石便煙消雲散了。

麥芒伍想到這裡,不禁眉頭一緊,知道自己出於大局考慮,不得不防著皇上的這一手。這就好比眼前的棋盤呈現的局勢一樣:明明麥芒伍胸有成竹,皇上卻可以突然撒下一把棋子,將整個棋局的勝負關係重新定義。

最要命的是,皇上如果輸了棋,大可以重新來過。

錦衣衛鎮邪司只要輸一次,估計皇上不會留給二十八宿下一次翻盤的機會了。

就在麥芒伍躊躇之際,天樓大門被毫不客氣地推開,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大步進來了一個面相俊美的年輕人——抬眼望去,此人正是之前在戶部尚書門口茶樓監視的那個「傻子」。傻子見到麥芒伍后並沒有客氣的意思,只是走到面前席地而坐,同時抬眼瞥了瞥身邊坐著的血菩薩,眼神裡帶著幾分提防。

一連串舉動,彷彿不識朝廷規矩的粗人。這份對著麥芒伍的不敬,不禁讓血菩薩有些來氣。他肩頭上的烏鴉,也一直朝著這年輕人喪叫。

「自己人,但說無妨。」麥芒伍似乎沒有責怪這個傻子的百般無禮,只是開口吩咐道。

那傻子這才伸了個懶腰,雙手支著自己的身子好讓自己更加舒服一些:「鬼市裡面已經被那個桃花源全面接管。我們之前的眼線都沒了——不是說與那些眼線斷了來往,而是之前的眼線都失蹤了。看來他們掌柜的銅雀確實有些手段,這才幾天,就把我們好幾年建立的耳目一網打盡,一個沒留。」

「也就是說,查不到。」麥芒伍點點頭,似乎對這個慘重結局並不意外;雖然自己和銅雀只有一面之緣,但是從他一直穩操勝券的笑容來看,就知道骨子裡這個人和自己有幾分相似:同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是啊,神機營本來就是層層設防,這些年內雖說一直聲勢浩大的操練著,但是對外卻煙霧重重。」傻子表面上附和著麥芒伍的話,語氣中卻是毫不在意:「尤其是咱們失了鬼市的支持,現在又不得不全部困在這京城之中,瞎了聾了就是這感覺吧。」

那神機營確實棘手;且不說別的,單是大營門口,便豎立著兩塊西域進貢來的磁石。表面上說,是防止神機營的兵卒攜帶火器出逃;實際上,麥芒伍的銀針都過不了這一關。所以,對於神機營方面的情報,一直以來只得仰仗於鬼市遍佈於江湖的龐大消息網。

「不過,倒也並非一無所獲。」傻子看到麥芒伍一語不發,搔搔頭,繼續說道:「你們最近不是說要納一個書生進二十八宿嗎?叫什麼來著……對,吳承恩。他倒是有一點有意思的傳聞。」

聽到這裡,血菩薩幾乎是和麥芒伍同時抬起頭。

「他之前不是獨自來過京城嗎?」那傻子似乎不太了解區區一介書生到底何德何能引得兩位二十八宿好奇,所以自顧自繼續說了:「只是掃聽來的消息:說是那姓吳的書生是來趕考,在京城裡先去了凈通寺祈福,下山時稀里糊塗被抓進了神機營,結果錯過了開科考試,事後才從神機營放了出來。就是這點事我才奇怪,神機營按道理來說應該是有進無出才對。這書生竟然能夠全身而退而且神機營沒有追責,實屬罕見。聽說,只有極不受用之人,才會被神機營除名……」

言語之間,傻子的語氣不乏奚落之意,意思是在提醒麥芒伍:如果納入吳承恩的原因是出於他曾經在神機營裡面呆過一段時日的考慮,那倒大可不必。畢竟這書生只是誤打誤撞進過神機營,不見得會知道什麼有用的消息。為了這麼一點希望,若是就給了這個神機營都不屑於要的書生「二十八宿」的名號,那鎮邪司也能算是京城裡最大的笑話了。

麥芒伍沒有理會傻子的冷嘲熱諷。但是確實,麥芒伍腦海中的棋局似乎被點開了某些東西:「這書生去凈通寺做什麼?」

「祈福唄,希望考個功名一類的,燒燒香。」傻子不禁皺皺眉,覺得自己剛才說得很清楚了。

「想去凈通寺,談何容易。到了山腳下就會被驅走的。」血菩薩似乎明白了麥芒伍的意思:「畢竟凈通寺里有著國之命脈……他一個書生,去天鼎求功名?」

凈通寺周圍十里都是守衛森嚴,即便是血菩薩的烏鴉也未必可以輕易飛進去。剛才傻子話里有些細節:吳承恩是「下山」時,才被神機營抓走的。也就是說,這書生著實已經上過山了……

這番話說出來之後,那傻子也才覺得似乎有些道理:是啊,京城附近的廟宇也不在少數,專門保佑功名的寺廟也是一直名聲在外。這書生為何單單隻去了一趟凈通寺呢?「而且,他離開京城之際,身上帶了三枚紅錢。」傻子想了想,覺得似乎這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也就是說……麥芒伍思忖一番,迅速分析出了幾種可能:第一,吳承恩來京城之前就已經開始搜集紅錢,到了京城之後身上有了三枚。但是,從血菩薩回稟的情況來看,似乎此人身手也不是那麼出類拔萃。

那麼,第二種可能:這吳承恩真的只是來京城裡面趕考,來之前身上並沒有紅錢。但是經歷了凈通寺、神機營之後,這個書生身上多了三枚紅錢。只不過,紅錢可不是一般寶貝,能夠一次性送出去三枚,麥芒伍想不到什麼樣的機緣巧合下能夠促成此事。

至於第三種可能,就是吳承恩來之前身上有紅錢,走之後身上變成了三枚紅錢也未嘗可知。也就是說,進京趕考只是幌子,他是來京城取紅錢的。但是這一點上又有些說不過去:傻子之前就注意到了吳承恩,看來他也並非刻意隱瞞此事。

三種情況,應該是機關算盡。但是每一種情況都多多少少有一些讓麥芒伍無法想通的問題。

既然如此……

「武舉在什麼時候?」麥芒伍忽然間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抬起頭后突然問道。

傻子掰了掰手指,嘟囔一番后回道:「不到一個月了。」

「反正遲早……既然如此,速速安排將那吳承恩先請回來再做打算。」麥芒伍言語之間,加重了一個「請」字:「既然是能護著紅錢行走江湖,那麼切莫小看了他。此事重大,不能失手。」

麥芒伍說罷,揮揮手,示意自己說完。

那傻子得了命令,也不施禮告退,直接起身離開了天樓。

血菩薩揉著自己的膝蓋,看著剛才麥芒伍落子的地方良久,然後開口道:「看得出對方棋藝也是精妙。不過,如此一步,這局棋對方輸定了。」

「本想和棋的。」麥芒伍抬頭,看著血菩薩,露了一個淡淡的笑容:「只是……」

只是,看著眼前撿了一條命回來的血菩薩,麥芒伍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自己一退再退,那總有一天整個錦衣衛鎮邪司都會退無可退。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是自古以來的倫理。

但是,君逼臣反……

麥芒伍頓了頓,還是本能地搖了搖頭。他打住了自己的思緒,收拾好棋盤,對著對面的血菩薩說道:「既然得空,不如你我來一局。」

血菩薩擺擺手,回絕了這番邀請:「看完這棋局,我才知道,平日里你和我下棋有多煎熬……我是個臭棋簍子,你又何必礙於交情遷就於我?」

麥芒伍忍不住想笑,剛要開口,卻被那血菩薩徑自打斷:「所以,如果日後我的身子不能復原,無法再為朝廷鞠躬盡瘁,只能尸位素餐的話……懇請伍大人當機立斷,切不可因為往日的交情,污了咱們『二十八宿』的名聲。」

說著,血菩薩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便是深深一拜,叩在地上久久不起。

麥芒伍第一時間本能地想去扶對方一把。但是很快,麥芒伍頓住了身子,重新挺直了身子危襟正坐:「畢大人,您言重。不過大人放心,如有廝日,在下必當秉公辦理。請起。」

這番話說完,血菩薩才重新坐直了身子。兩人對視,心照不宣。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南疆境內,吳承恩拉著青玄在一旁的林子里,抖落出了那根刻著「白骨夫人」的妖骨,拿到青玄面前:「你真的記不得了?」

青玄仔細看了看上面的字,抬起頭,卻不明白吳承恩的意思。

而吳承恩的眼中,充滿了期待、困惑,甚至還有一絲……傷感。

青玄從來沒有在吳承恩臉上見到過這樣的情緒,不,他在任何地方也沒有見到過,又或者,見是見過的,但即使改朝換代、山崩海嘯,在出家人心中也不過是落花飛葉。青玄搖了搖頭,像是在否定什麼似的。

「這種紅花治氣血淤積最好了。還有這個,叫回魂參,別看它長得像枯草,其實藥力很神奇,專門治腦子不靈光的。」杏花跑過來,捧出一把草莖。

「噓。」吳承恩沒看那紅花和回魂參,只用手指在唇間比劃了一下,又指指不遠處倚著哮天熟睡的李棠,李晉正對著這邊的吵嚷聲怒目而視。杏花嘴一噘,抱著草藥跑開了。

等杏花走遠,吳承恩又低聲問青玄:「師父以前說過的,你再仔細想想……」

「師父說過什麼?我想不起來了。」青玄似乎不太理解為何同自己一向是有話直說的吳承恩此刻會故弄玄虛。

「師父動身之前,點破你前世劫難,然後……」吳承恩想了半天,似乎想說下去,但是很快放棄了:「算了,你記不起來也是應該。師父也說過,你這幾次轉世,都是叫人無法記得的體質,估計你也記不大清前幾世的經歷了……」

「我不為因,自不結果。」青玄握著念珠,淡淡說道:「片葉不沾身,才是大成。」

吳承恩聽到青玄如此,忍不住從懷裡掏出了那三枚一直被自己體溫焐熱的紅錢,攤開手放在了青玄眼前:「咱們已經墜入這漩渦之中,何來的什麼片葉不沾身?你若真是事不關己,又何必與我站在這風口浪尖,與這俗世為敵?倒不如將這紅錢便宜了李晉,還他個人情便作罷!這一世你我逍遙自在,下一世再做打算!」

青玄似乎不太明白為什麼吳承恩突然發了脾氣,卻又不想與之爭辯,索性閉了眼睛,摸著念珠,超度著剛才打敗的那些個屍兵的亡魂。

「唉。」吳承恩嘆口氣,「我看,你才該把紅花和回魂參都吃下去。你忘記的太多了。」

躺在哮天懷裡的李棠突然醒了,輕聲喚道:「李晉……」

「怎麼了小姐?」李晉沒有回頭,饒有興趣地看著不遠處的吳承恩對著青玄上躥下跳。

「我好像記得,在哪兒聽過『白骨夫人』這名字。」李棠覺得自己腦海依舊很沉,似乎不大清醒。但是冥冥之中,又有這麼個名字一直盤旋。

「是個無關緊要的野妖罷了。小姐,您是千金之軀,可不能好奇這些粗鄙的坊間傳聞。」

「我只是記得小時候,帶我的婆婆哄我睡覺,似乎講過這個故事。」李棠捋了捋睡得鬆散的頭髮,略微坐直:「記得說,之前那白骨夫人生得美艷無雙,說是艷冠妖界群芳也不為過。後來,她迷戀上了一個出家人,惹得天怒人怨……」

「這還不是孫婆婆編出來的,小姐你忘了,你小時候淘氣得很,三更半夜也不睡覺,家裡多少丫鬟僕婦挖空心思哄你,後來孫婆婆發現你愛聽故事,當然把有的沒的都編出來哄你。你說的這個故事,大概是孫婆婆根據奎木狼和百花羞改編的。」

「是嗎?那出家人不通情理,心無旁騖,只留下了這白骨夫人鬱鬱寡歡,幾世都無法逃離這劫數,結果瘋魔了……」

「所以說,小姐是得了教訓,打算回去嫁人?」李晉抓住機會補了一句。

李棠沒有理會李晉的反應,反而抬眼看著樹林深處:「我還記得,孫婆婆當時說過,那白骨夫人迷戀的男子,名字叫……」

「玄奘。」李晉轉過頭,看著那一臉慈悲的青玄,替李棠回憶出了這個名字:「好了,小姐別多想了,趕緊休息吧……」

一邊說著,哮天的尾巴溫柔地蓋住了李棠,好讓她更舒服暖和一些。果然,不大一會兒,李棠便昏昏睡去。

哮天見李棠睡熟,先是抬起眼看了看遠處的青玄,隨即又看了看自己的主人。李晉搖搖頭,說道:「不要急,急不得,知道嗎?五百年了……我這麼辛苦,又是錦衣衛又是執金吾的四處奔走,可不能因為此刻一時心急而功虧一簣,知道了嗎?放心吧,只要跟著他們走……」

李晉說著,溫柔地撫摸著哮天的腦袋,然後一字一句說道:「用不了多久,就能再見到那個死猴子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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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恩捉妖記(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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