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恩怨(上)
沙舞風在黑屋中練功,再不虞為外人所見,故此更能專心投入。兩個月後,他右手傷勢已完全復原,左手也已練得如右手一般靈活有力,而且久處這黑暗之地,不知不覺間,竟練出黑暗中視物之能,在這毫無光亮的暗屋之中,也能看清各物輪廓,若再有些許光亮相助,便可清晰看清數丈外之物。到了黑夜,常人只覺一片漆黑,他卻盡可借著些許星光,將眼前世界看個清清楚楚。
他白天勞作之餘,便在柴房中練刀,晚上則到外面搬那大木墩,苦練氣力,漸漸的,已能將那大木墩舉過頭頂,繞著小院疾走數十圈。
而刀法的進展,初時卻極為緩慢,因他只記得沙家劍法中的基礎招式,和兩三招精妙招術,所以這兩個多月以來,他也只能不斷練習這些,只練這些零散招式,便是練上一生,也絕難有所成就。
但正如沙行威所說,沙舞風確有舉一反三之能,在不斷地練習中,他竟漸漸琢磨出這些招式中的共通之處――他發現不論招式精妙與否,人移動的路線和兵器的運行路線,均可概括為八個方向。他在地上以柴刀劃出兩個傾斜重疊的「十」字,組成一個筆劃之間緊密相連的「米」字,站在「米」字中央,忽恍然大悟,暗道:「四面八方、四面八方,不錯,這兩個十字一按『米』字形重疊,不就是八方線嗎?而我身體前、后、左、右,是為四面,這四面中,每一面又包含了一個豎起的八方線,那八方線的中心,便可看做是欲擊之物,不論是使刀還是使劍,使拳還是使腳,攻敵之際,除面對面的前刺以外,揮刀舞劍,掄拳踢腿,莫不在這八方線範圍之內。自上而下垂直而落,是為上;自下而上垂直而起,是為下;自左向右橫打是為左;自右向左橫打是為右;而左右上下四方之間,不論以何種角度擊出,均屬左上、左下、右下、右上,任何招式在使用之際,不論身體如何轉動、步法如何變化、招式如何惑敵,最終擊出之時,莫不佔這八方線其中一條之路徑。」
他想通此節,便立刻加以琢磨,揮刀試了幾次,均與心中所想完全一致,不由大喜,暗道:「如此說來,不管對方招式如何精妙,我只須將其身體看做八方之中心,注意其兵器所在位置,便能知他欲攻之方向。比如敵與我正面相對之際,其刀在右肩上方,若欲傷我,最直接的就是自右上奔中心而去的右斜劈,和自右而左的橫斬,我只消知道此點,敵人若想傷我,便是難上加難了。」
再一想,又覺不大對頭,琢磨起如果刀在右肩時,是否只能使出這兩招來。於是站在原地,將刀扛在右肩之上,右足忽然向後一撤,身子跟著自后旋轉一周,右手刀隨身旋劈而出,卻化成了左斜劈。
一招出手,沙舞風不由一驚一喜,驚的是武術招法變化之多,著實令人防不勝防,八方線原理雖然不錯,但若死守其理,卻將一敗塗地;喜的是自己卻又想出八方轉換之法來,當下不斷研究如何移動身體,能使兵器改變原本必然的運行路線,以令敵人防不勝防。
練習之間,他又按地上所划八方線方向移動起來,發現自己所會招法中的步法,也皆在八方線路線之內,如此一來,他便可將那些步法從原本招式中分離出來,單獨整理,按其移動方向大致分成八種,每種又按身體運行、腳步移動動作不同而細分,竟生出許多步法來。他不斷練習這些步法,並將身體高、低、旋轉的變化加入其中,卻發現端的是千變萬化,而再將八方刀法加入其中,那變化更是令人防不勝防,複雜無比。
隨著練習日久,他發現不但斬、劈、撩招術運行皆依八方線,便是刺,也全依八方線運行。比如自己斜向右方蹲下身子,以劍自下而上斜刺敵人小腹,那便是將八方線側過來后的斜下之線。面對敵人時挺劍直刺敵人胸膛,那便是八方線側過來后的左或右;而刺向敵人頭頸,便是斜上之線;刺敵小腹腿足,便是斜下之線。於是他又將刺擊之術融入八方線刀法中,變化又增添不少。想通了這看似簡單,實則深奧的武學理論,他的武功進展一下子變得快了起來,竟真如他之前所想,以沙家劍法為基礎,自己琢磨出一門新刀法來。
柴房已被草簾擋了個嚴嚴實實,沈艷兒再想偷看沙舞風,卻已不可能。但她每日無事之時,仍跑來小院,坐在柴房外,努力聽著裡面的聲音。沈德每日干著他的那些活計,依舊不住和沙舞風聊天,時間一長,沙舞風心中漸對他生出感情,只覺這個大叔對自己噓寒問暖,實是個好人,有時高興,也和他聊上幾句,但也不過寥寥數語,臉上依舊是冷著面孔。
如此又過了兩個多月,季節已然入冬,最後幾場秋雨過後,北風忽起,終日怒號,天氣驟然寒冷。那些草簾雖能擋風,但柴房中不能生火,卻是一日冷似一日。雖然沈德替他在王博處領了棉衣,但隨著天氣漸冷,柴房內與屋外漸無分別,僅憑那一身棉衣,卻根本無法抵禦寒冷。沙舞風憑著好體格與寒冷硬抗,白天幹活練刀,身體自然發熱,晚上穿著棉衣裹著棉被,倒也可以抵得住初冬的寒冷。沈德幾次要他搬去與自己同住,但他那刀法正在完善之中,怕因此耽誤練功,使功夫荒廢,卻屢次拒絕。
這日上午兩人勞作完畢,沈德抬頭看了看天,道:「這天氣一日冷過一日,你這柴房不可再住了,不然,只怕要凍傷身子。」說著,與沙舞風一起將劈好的柴碼放好后,拉著沙舞風向外而去。
自天氣轉冷后,三人便不再在小院中進餐,而是到沈德與沈艷兒所住的側院小屋中。側院內有一座長屋,以火牆隔成了一間間小屋,乃是樓內為前堂堂倌、廚子等職位比雜役重要者準備的居所,雖然裡面只能放下兩張床,一張桌子,但究竟是獨門獨戶,總比雜役那十多人擠在一起的工房要強。
來到門前,沈德站在一旁,讓沙舞風先入,沙舞風早已習慣沈德這無聲的照顧,當下推門掀開棉布門帘而入,沈德隨之進門,回身將門關嚴,將門帘擋好。屋中,沈艷兒早已將午飯擺好,站在一邊等候兩人,兩人落座后,她為兩人遞飯遞筷,最後才坐下來,待二人動筷后,才拿起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小屋內火牆散發出陣陣熱氣,烘得屋子溫暖無比,與沙舞風的柴房相比,真可算是天上地下。沈德看著沙舞風,將碗放下,道:「舞風,少年人火力旺盛,原是不怕寒冷,可如此日夜受凍,便是鐵打的身軀,也要倒下啊。聽沈叔一句話,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吧。我這屋子雖小,卻還可再放下一張床,咱們爺倆並排睡在外面。」
沈艷兒興奮地說道:「那感情好!舞風哥,柴房那麼冷,你就搬過來吧!」
沙舞風看了看沈艷兒,再向小屋裡面望去,只見沈德的床放在不遠處,床后擋著一道厚簾,遮擋著的,自然便是沈艷兒的床了。他不由輕輕搖頭――沈艷兒雖整日蓬首垢面,衣著邋遢,全無姿色,但畢竟已是豆蔻少女,而自己也已是束髮男子,這少男少女同居一室,終是不妥。沈德見沙舞風目視沈艷兒,目光閃爍,怔了怔,突然想通這道理,臉色一紅,尷尬地笑道:「在我眼裡艷兒永遠是個孩子,卻忘了她其實已快成大姑娘了。」
沈艷兒聽到這話,也想通了此理,面色立時通紅,低下頭去,再不發一語。
沈德沉默片刻,忽道:「我想起來了,后廚摘菜洗碗的許六,原也應住雜役工房,但因他與大廚關係不錯,大廚在王頭面前進言,他才住進了這側院,若我也與王頭商量商量,說不定,他能同意讓你們兩人共處一室。對,就這麼辦!」說完不由喜上眉梢。
沙舞風見他說得興奮,不忍拂他好意,加之想到嚴冬之時,那柴房確實無法住人,便不言語,任他安排。三人吃過飯,沙舞風回柴房練功,沈德去生火燒水,忙到下午,才見王博前來,急忙出屋拉住他,將自己的想法對王博說了。
王博聽罷,立即點頭,道:「也是,我卻忘了柴房無法生火取暖這節,真是糊塗,虧你提醒。一會兒你便去告訴沙舞風,讓他收拾東西搬過來住吧,我可是不敢見那小瘋子。對了,他的瘋病現在好些了嗎?」
沈德心中不悅,卻不敢表現出來,道:「他不過是為人孤僻而已,哪有什麼瘋病?」
王博卻不以為然,連連搖頭,嘟囔著走了。沈德喜出望外,急忙幹完手頭活計,飛奔到柴院,打開柴門,沖裡面叫道:「舞風,快些出來,王頭同意了,咱們這就搬家!」
沙舞風正在房中苦練刀法,聞言忙停了下來,將柴刀輕輕放在一邊柴堆旁。沈德將門帘挑開,柴房裡立時亮了起來,他大步入內,幫著沙舞風將那木床連同一床被褥一起抬了出來,沙舞風原本的衣物已無處可尋,眼下只有幾件沈德幫著從王博處領來的雜役衣服,一起放在床上抬了出去。沈德看著沙舞風的這麼一點家當,只覺這少年實在可憐,忍不住在心中好一陣嘆氣,深深為沙舞風的未來擔憂。
來到側院,沈德放下床,上前敲開一間小屋的門,一個三十來歲的微胖漢子迎了出來,看了看沈德,又望了望他身後的沙舞風,皺眉道:「沈德,什麼事?」
沈德笑道:「許六,我給你送個伴兒過來。」說著回身一指沙舞風,道:「他原本在柴房居住,眼下天氣漸冷,柴房無法住人,我跟王頭說了,王頭要他搬到你這裡住。」
許六聞言,臉上立現不悅之色,道:「到我這裡住?巴掌大的屋子,怎能住下兩人?」
沈德道:「這話你跟我可說不著,是王頭吩咐下來的。」
許六哼了一聲,道:「這我可得找王頭好好問問。」說著閃身而出,回手將門關上,拿出一把鎖,便要將門鎖住。沈德面色一沉,道:「你自去問,卻為何要鎖門?難道這天寒地凍的,要我們抬著張床在外面等嗎?」
他這一動怒,眉目間竟自有一股威嚴,雙目精光綻放,嚇得許六一個哆嗦,將那鎖頭放在窗欞邊,道:「不鎖就不鎖,發什麼威風……」大步向晝星樓方向而去。沈德哼了一聲,將門拉開,與沙舞風將木床抬入其中,與許六的床並排放在一起。這床一放下,屋內果然顯得狹小,沙舞風不願挨著許六太近,便又將床向外拉出三尺,屋裡就更顯擁擠了。
沈德道:「許六這人只擅長逢迎拍馬,為人不甚厚道,你平日不用理他,這屋子又不是他私人家產,乃是樓內賜予,你與他均算是主人,他若敢欺負你,只管告訴我。」
沙舞風心中自有一番感激,將衣物被褥收拾好后,卻只轉身沖沈德只說了兩個字:「謝謝。」沈德笑道:「謝什麼,你這孩子,我幫你還不是應該的么?我去忙我的了,你睡一會兒吧。」說著,推門而去。
沙舞風在屋中坐了一會兒,只覺全身暖洋洋的,分外舒坦,只想倒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但剛在床上一躺,便立時翻身而起,暗罵道:「沙舞風,你還有閑工夫在此睡覺嗎?你忘了你最該做的事是什麼嗎?」想到這裡,便要回到柴房,繼續練功。
此時房門打開,許六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抬頭一看沙舞風,眼中立刻流露出憤恨神色,狠狠瞪了他一眼,自他床邊繞過,嘟囔道:「好好一間屋子,擠成什麼樣子了?」屋子窄小,床橫放其間,與側壁間卻無多少縫隙,許六一不小心,卻被床角磕了一下腿,氣得大罵道:「這他媽破床,橫得可真是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