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召見(中)
龍亭半山腰處,一座寬敞的大宅院,青磚綠瓦,很是幽靜。偌大的後院中,青竹林立。竹桌、竹凳、竹椅、竹亭。
一位身著灰袍、雖是上了年紀,依舊偉岸俊朗的老者,端坐在竹椅上喝茶。他前面五步遠的地上,鋪著一層碎裂的瓷片。
碎石子路上,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又一手一個拿著瓷瓶過來,在那堆瓷片上再摔下去,清脆的響聲中,好好的瓷瓶又碎裂為無數的瓷片,鋒利而雪白的碴口在陽光下閃爍著晶亮的光。
少年望向老者:「老太爺,可足夠了嗎?」
這老者微點點頭,順手彈去,屋側一根碗口粗的竹子應聲折了下來:「去做成竹杖。」
少年嘟囔道:「屋子裡有現成的藤棍呢。」雖然口裡嘟囔,腳下卻不敢猶豫,過去拾起斷竹子來,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挑了最勻稱修直的部位,手法嫻熟地去掉竹葉,將長竹製成一米左右長的竹杖。
又用匕首從中間剖開,變成了兩根,再用心地修剪了竹杖上的毛刺,然後拿到旁側的水塘里,仔細清洗著,嘆著氣,嘴裡依舊嘟嘟囔囔的。
他將制好的竹杖呈給老者,老者並不看,指著竹桌,少年便將兩根竹杖靠著竹桌斜立著。老者指風再彈過去,又一根竹子應聲折了下來,少年便再做兩根,依次擺好了。
老者指風再次彈出,少年看看倒下的竹子,又看看老者,只得又過去,拾起那根竹子來,不由一驚,這根竹子也太重了。
「老太爺,您就算不疼惜您的孫少爺,也得心疼自己的力氣不是,」少年討好地笑著,將那根竹子往身後藏:「那許多了,還不夠您老用嗎?」
老者只是淡淡一笑:「你要是再敢多說一句廢話,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這老者,當然就是傅家的老太爺傅懷了,他的心情確實很不好,本來自己挺舒服的日子,就因為孫子龍城跟三哥擰著,自己就得日夜兼程地趕回大明湖來收拾殘局,這小畜生,誠心地不讓他消停。
自從將大明湖扔給兒子傅青書再到孫子傅龍城,傅懷本是鐵了心地要過些自己想要的生活,再不管那些兒孫輩的事情。兒孫自有兒孫福,他老人家忙碌操心了大半輩子,也夠了,不管了。
但是畢竟是血濃於水,傅懷再是洒脫,也是豎起耳朵聽著這邊的動靜,大多的事情都隨了龍城處置去了,但有些事情,傅懷實在看不下去,當然要出來再指揮一番,難道當老爺子真死了不成。
不過這兩三年來,傅家大大小小的事情發生得很多,傅懷都不甚在意,直到去年年底突然接到三哥傅驚的傳信。
傅驚突然提出讓小卿受洗心之刑。小卿的身世,傅驚傅懷都知道,那是慕容世家的血脈,他的父親母親,都是慕容世家的人。而小卿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
這當然是傅龍城告訴他的。龍城對小卿這個徒弟,很是不一樣。自幼就格外疼惜,甚至溺愛到了傅驚和傅懷無法容忍的地步——龍城待他,有如親子。
小卿漸長,心思謀略,都更讓人心驚。無論是江湖之事,還是商賈之事,小卿皆處理得頭頭是道,遊刃有餘。便是龍壁等叔叔們,也都極寵愛他,福伯、喜伯和祿伯也是對他另眼相待。
尤其是這兩年來,小卿年滿十六,龍城甚至將其他弟子的生殺大權也交由小卿處置。二代弟子,皆以他馬首是瞻。而傅家這些弟子,又是怎樣一股龐大的力量。
但小卿,畢竟不是傅家血脈。如今有龍城的鉗制,甘心為傅家效勞,若有朝一日,風雲突變,只怕是一場極大的麻煩。因為小卿實在是太聰明,太心思靈透了,而這樣的孩子,實在太出眾,也太讓尊長擔憂了。
傅驚的擔心何嘗又不是傅懷的擔心。雖然這種麻煩,並不能觸動大明湖的根基,畢竟還有龍壁等叔叔們在,但無論如何,麻煩當然是越少越好,總不能養虎為患。
除去這些沒影的話不提,傅驚和傅懷最擔心的是傅龍城的態度。他從不曾提及讓小卿入傅族之事。小的時候如此,長大了也如此。
原本傅懷還以為龍城也是分得輕重的,並沒有立小卿為嫡的意思,所以也樂得省心不提。哪知道,如今情勢分明就是,龍城要立他為嫡,卻對小卿無一絲防範之意。
傅驚和傅懷這才覺出不妙來。他們皆認為龍城還是太過年輕,太過相信他人,太過自負了。你到底是哪裡來的自信,你一手教養長大的徒弟就一定不會背叛你?
傅驚曾被兒子傅青宵背叛;傅懷亦曾被兒子傅青書、傅青峰背叛,便是親生兒子都會背叛老子,何況還只是一個撿來的孩子。
傅驚和傅懷極疼愛龍城,絕不能讓龍城走自己的老路,所以傅驚幾經思慮,決定傅家二代弟子既然必以外姓為嫡,那就立玉麒為長。
玉麒是個好孩子,聽長輩的話,乖巧,溫和,不似小卿那麼有主意,也不似小卿那麼乖張。
所以傅驚與傅懷商量此事,正合傅懷心意。
傅驚本是從不強求龍城回壩上過年的,便突然修書,讓龍城帶弟子們回來。這其實真是只是傅驚試探龍城的第一步而已。去年年底,小卿正是剛滿十七,若是帶回壩上,傅驚自然會命人為小卿立規矩,許就失手打死了,免得麻煩。
龍城卻彷彿猜到了傅驚之意,就是不回去,沒法子,傅懷只好修書讓龍城回去,龍城是乖乖地回去了,卻是未帶小卿。只帶了龍壁、龍星。把傅驚氣得乾瞪眼,卻沒法發作。
傅驚只能進行第二步,提議讓小卿受洗心之刑。龍城大驚,還以為小卿就是逃過去了,但是仔細一算,可巧了,今年洗心之刑的日子,正是在小卿將滿十八之前。
龍城當然拒絕,這麼多年都過了,他以為兩位爺爺已是想通了,那種無謂的刑罰根本只是一種沒有意義的自我心理安慰而已,難道熬過那種慘烈的刑罰,名字記入族譜,便不會再生二心了嗎?多可笑啊。
可是這種話,龍城是打死也不會說的,他只是說小卿極乖順,不必如此的,況且小卿最耐不得痛,怕是雖然一心想入傅家,卻是受刑時再疼死了,可惜了龍城教他十幾年的辛苦了。並多謝了族長爺爺的美意,並奉上了一枚濯香令請族長爺爺勿要氣怒。
傅驚接下那枚濯香令,心道,不氣惱,你乾脆氣死我得了,我這枉做小人的,我是為了誰啊,還不是為了大明湖,為了傅家,為了你爺爺的孫子你。
但是傅驚畢竟是族長,龍城也是一方家主,所以傅驚只是道:「先去吃飯吧。」
吃完飯,傅驚有了氣力,立刻修書給傅懷,命他一定想法子讓龍城應了此事。
傅懷接信后,也是氣得不輕。自己的孫子自己還不知道嗎,哪是省油的燈。傅懷還是給龍城寫了一封信,勸龍城應下此事。
龍城接信,月余才回,措辭無比恭敬謙卑,但是中心含意就是,我自己的徒弟我放心,爺爺們也不用太操心了。
把傅懷氣得,立刻便拎了藤杖準備回大明湖教訓龍城。與傅懷一起歸隱山林的,是傅懷年輕時的一名女伴,名叫燕子的。她怕傅懷氣怒之下傷了龍城,便各種勸慰了,讓他等氣消消再說。
傅懷便聽了燕子的話,陪著她四處遊玩一番,散散心,反正到年底還有一陣子時間呢,那兩個小畜生哪個也跑不了,還是別逆了燕子的意思吧,容他們再蹦躂蹦躂吧。
但是,就在傅懷努力剋制自己的時候,傅驚的信又到了。這回信里真沒提龍城,也沒提小卿,只提了燕月和天盟,還有如今的碧落十二宮是如何的強大……
傅懷便怎麼也忍耐不住了。龍城你是有多慣著小卿啊,便是天盟這麼大的事情,你都許了他們兩個胡鬧,更可恨的是,天盟,這是多麼大的肥肉啊,你就那麼給了那兩個孩子了,你個敗家玩意……
還有碧落十二宮,本是龍星接手的,扔給了小卿,這才一年多的時間,碧落十二宮竟然已經改頭換面,重出江湖,聲勢日強,小卿這小畜生,到底是怎樣的手段啊,你還不知防……
傅懷馬不停蹄,帶著一個伺候的小廝,趕往大明湖,親自去教訓孫子。傅懷當然不能直接闖進府里去,他便落足在龍亭這處宅院里,這裡本是鐵血三十六騎的總堂,也是傅懷當年所建。
傅懷帶著的這個小廝,還是鐵翼的親弟鐵斬,本是龍城的貼身小廝,傅懷隱居后,被龍城派到傅懷跟前侍奉。
鐵翼見了鐵斬,老驚訝了,鐵斬只說是奉了老太爺的吩咐,要暫時徵用此宅院,並掏出老太爺親筆信件一封,請他送往大明湖給大少爺。
鐵翼知道鐵斬話多,可是並不敢在自己面前說謊,忙將宅院里的弟子盡皆清了出去,只留鐵斬侍奉著,他則帶了老太爺的親筆,去見大少爺龍城。
人都清乾淨,鐵翼也去送信了,傅懷才從篷車中踱步進了院子。徑直走進後園,命鐵斬侍奉了茶水,他坐下喝茶、休息,養精蓄銳,吩咐鐵斬準備著。
鐵斬準備什麼啊,準備刑場,準備刑具唄。鐵斬滿心的不願意啊,我的老太爺啊,您幾年沒見大少爺了,不說摟著他親一頓吧,也不帶這麼的啊,又是碎瓷片又是竹杖的,您,也太狠了心吧。
傅懷瞧著鐵斬還在那嘟嘟囔囔地愣神,順手拿了桌子旁的竹杖,嚇得鐵斬「媽呀」一聲,跳出去老遠道:「老太爺您歇著,犯不上在鐵斬身上浪費力氣啊,鐵斬馬上去辦。」
傅懷冷哼一聲,放下竹杖,又去喝茶,確實犯不著自己浪費力氣教訓他。
鐵斬再不敢磨蹭,瞧老太爺的神情,分明就是氣怒已極了,這下大少爺可是凶多吉少了。只得迅速地做好了竹杖,洗好了半邊,擺過去,再拿了另一半去水塘邊清洗,心裡盼著大哥未把信送給大少爺才好,或者大少爺那麼巧,正好離家外出,或者那麼巧,大哥把信弄丟了沒有送到。
可惜,鐵斬的各種遐想,在一聲清朗的語音中完全阻斷。
龍城在轅門處,高聲告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