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養傷(上)
傅龍城並沒有立時就滾回府中去當他的好師父,他要求傅懷「售後服務」,理由很簡單:「若是弟弟們見了龍城的傷,龍城不知該如何解釋呢。」
所以傅懷只得多留幾天,幫助龍城照顧傷勢,或者確切地說,是在鐵翼、鐵斬跟前礙手礙腳地看著他們兩個照顧龍城的傷勢,而這傷還是拜他所賜。
自小的時候,傅懷打龍城,便是只管打,而無論打得多狠,他想見龍城時或是想要吩咐龍城做什麼事情的時候,龍城都會儀容整潔地迅速出現,並一如既往地恭敬地侍立在他跟前,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偶爾,能清晰地看到龍城臉上或帶著明顯的傷或是手還腫脹著滴血,傅懷才會想起好像剛剛罰了他,但是這也絕不會讓龍城因此少了半點恭敬或是對吩咐下來的差事有了任何拖延。
所以傅懷,從不知道,孫兒龍城也會在鐵斬為他挑出膝蓋和腿上的碎瓷片時皺眉,並且仄仄地只閉上眼睛,因了鐵斬「不小心」弄疼了他而罰下鐵斬的板子,把鐵斬冤枉得直吸鼻子卻一聲也不敢吭,本是一個那麼多話的孩子,難為他竟能在服侍龍城上藥的時候要緊嘴唇一個字也不說。
鐵斬心裡嘆氣,不知道憋得多辛苦,可是真不敢出聲,哪個字都可能惹了大少爺的不快,再平白地添了罰,自小那個罪受的啊,鐵斬可是怕死了。
鐵斬和鐵翼都曾無數次見過大少爺被老太爺打得傷痕纍纍,侍奉起來自然捻熟。只是突然有老太爺在旁逡巡著,讓兩人倒多少都有些不適應。
再一次,傅懷探頭去看龍城時,撞上了鐵翼抬起的頭,鐵翼再跪下去時,沒有請責,他請「老太爺去屋外喝茶」。
傅懷喝了茶,再進屋來看龍城時,鐵翼和鐵斬已經收拾好了一切,龍城也已經趴在舒適乾爽的床上,蓋著薄薄的被單在看一封文簡。
鐵翼將府里的人遣得乾淨,只有他和鐵斬侍奉著,如今到了飯時,鐵翼吩咐鐵斬仔細伺候著,他去忙著生火做飯。
鐵斬搬了椅子請老太爺坐了,與大少爺說話,他侍立一側,豎起耳朵聽。
「你看得什麼?」傅懷瞧著孫子露出的背部雖然上了葯,收斂了傷口,依舊是布滿了凌亂的腫脹青紫,很有些心疼。
「隨便看看。」龍城移開目光,示意鐵斬將文簡拿走。
傅懷蹙眉道:「多大的人了,一點也不知注意,手指頭便是不疼了,也得好好養著。」
龍城笑道:「是,孫兒沒敢動呢。」
鐵斬一驚,忙將那文簡藏到身後道:「鐵斬一時失誤,老太爺莫怪。」
龍城瞪他一眼,對爺爺道:「鐵斬在爺爺跟前服侍,爺爺可趁手嗎?」
傅懷冷冷道:「乏善可陳。」
這一句話說得鐵斬臉色通紅,道:「那個老太爺,鐵斬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的。」
「閉嘴。」龍城斥道:「吩咐你多少次了,替我好好侍奉著爺爺,還是沒有長進,一會兒去你哥那領罰。」
「是。」鐵斬委委屈屈地應,心道,鐵斬冤枉啊。
「你就知道凶他。」傅懷冷哼道:「你身邊倒是有趁手的,也不見你捨得送來侍奉我。」
「屋裡開著窗子也好熱。」龍城顧左右而言他:「鐵斬看你哥的飯做好了沒。」
龍城身邊可是有傅懷覺的趁手的,比如小卿,比如燕月。但是龍城可不敢派了他兩個過去侍奉。就他們兩個的性子,能在傅懷手下活過一年都是長的。
鐵斬就不同了,傅懷雖然也打他,罵他,可是傅懷一直認為鐵斬的腦袋小時候被他的馬踢壞了,不會和他認真計較,而且心底暗藏愧疚,也不會捨得真下重手。
鐵斬的性子更好,挨打時會各種求饒討好,挨過打了,不管對錯,也不會有任何心思委屈,挨過就完了,該怎樣還怎樣,傅懷也絕不會質疑鐵斬的衷心。
龍城真覺得這是一種偏心。在爺爺傅懷和三爺爺傅驚眼中,鐵翼和鐵斬只因是老家人鐵叔的兒子,自出生起,就烙上了忠誠傅家的印記,而外來的孩子,再是怎樣伶俐乖巧孝順,彷彿都透著別樣的心機和目的。
而更為矛盾的是,自己家的弟子便是如何都只恨不夠傑出,家法板子越下越狠。收錄的外姓弟子,日子就更不好過,若是不夠傑出,恨不得拍死得了,留著浪費糧食;若是足夠傑出,又各種疑心防著,大錯小錯地拍著,瞧著服不服打,稍有半點差池,便認定存了外心,不為己用,也勿留與人,乾脆也拍死得了。
龍城很是嘆氣,偏這些又無法改變,當年爹爹是如何寬厚通達的一個人,尚也認可爺爺的做法,他這個當孫子的,更不敢讓爺爺改了。
這麼多年根深蒂固的觀念,也改不了;他也不能再擰著,擰著只是讓自己吃苦,但是他也絕不會像爺爺說的,「再多的悖逆想法也只是爛在肚子里」,不僅要做,而且關鍵的是,要做得不著痕迹,不動聲色。嘿嘿。
「你又琢磨什麼呢?」傅懷伸手拍了一下龍城的腦袋:「笑得那個得意勁兒。」
「哎呀,爺爺。您不是說打孩子不能打頭的嗎?再打傻了。」龍城埋怨爺爺,卻不由好笑,自己在心裡還琢磨著對付爺爺們的法子呢,怎麼爺爺在跟前也全然不知防備。
傅懷伸手又敲他一下道;「為何爺爺看見你的笑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該不會是又動什麼心思想著和爺爺作對?」
龍城嚇了一跳,忙道:「孫兒怎敢,這身上還都痛得厲害呢。」
傅懷審視著龍城,果真見他額頭上又滲出了絲絲汗意,有些後悔,過去再看看他身上傷口,又拉起他的手看看,嘆了口氣道:「爺爺打孩子是打慣了的,下手也沒有輕重,好在城兒抗打。」
龍城知道爺爺是心疼自己,笑道:「其實也是好多了,只是龍城想讓爺爺心疼,才趴這裡不願意起來的,爺爺真的不用擔心了。」
鐵斬正端著茶進來,笑道:「可不是嗎,三少爺調的玉凝露最是香甜好用,多重的傷,塗上就不疼了。不似原來的紫蓮露,上藥倒跟上刑是的。」
龍城不由瞪鐵斬。鐵斬還未發覺,笑道:「多虧大少爺去年給鐵斬送來了幾瓶,再被老太爺打了上藥,便是舒服著呢。」
傅懷已經蹙了眉頭,冷冷地道:「好啊,傅家祖傳下的規矩,大少爺都敢給改了。」
一句話說得,龍城只得翻身下地,跪了:「孫兒知錯了。」
傅家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弟子犯錯挨打,除非尊長特別有命,允許上藥便是不許止痛的。傅家的傷葯都是良藥,可以消炎,癒合傷肌,但是都不能止痛,上藥反倒更痛,不過是警醒弟子,痛上加痛,加深犯錯的懲罰效果和力度。
「你是打量著傅家上下千百年來,都沒有一人有你那個弟弟聰明,都沒有一人知道將藥性改良,讓它塗起來舒服?嗯?」傅懷越說越怒:「竟敢在傷葯上也與我偷機取巧了?」
龍城不由垂頭:「孫兒知錯。」
鐵斬站在旁邊,徹底傻了:「那個,那個,那個……」
「是不是還有剩下的竹杖,去幫你大少爺請過來吧。」傅懷只看著龍城,卻吩咐鐵斬。
「是,有,鐵斬馬上去請。」鐵斬馬上開溜,跑出門去,正瞧著大哥鐵翼從廊下走過來,立刻停了步,道:「大哥,你飯做好了?」
鐵翼蹙眉道:「你慌慌張張幹什麼去?」
「老太爺命去取竹杖呢,您沒燒火用吧?」鐵斬忙問。
「又要打大少爺嗎?」鐵翼驚問。
「是,是。」鐵斬分外心虛地看地面:「那個老太爺發覺家裡的紫蓮露變成了玉凝露,責大少爺擅自更改祖訓。」
「老太爺怎麼會發現這個?」鐵翼揚手就給鐵斬一個耳光:「是不是你多嘴?」
鐵斬挨了一個耳光,嚇得一跪落地到道:「是,是鐵斬多嘴。」
鐵翼冷哼道:「一會兒再跟你算賬。」
鐵翼推門進來,頭也不敢抬,跪下道:「老太爺息怒,您冤枉大少爺了,大少爺用的還是紫蓮露呢。」
鐵翼從房裡出來,鐵斬還老老實實地跪在那裡,眼巴巴地往這邊瞧著,看清了哥哥黑著的臉,鐵斬先就喊冤:「大哥別打我,是大哥說的,不讓鐵斬說謊,鐵斬只是實話實說。」
鐵翼氣道:「你還實話實說,大少爺差點讓老太爺冤責了。」
鐵斬忙道:「差點?那就是沒有了?還是大哥英明,不愧是鐵斬的大哥。」
「你還敢多嘴多舌,就這毛病打你多少回了?」鐵翼訓他。
「鐵斬知錯。」鐵斬垂頭,很是恭謹:「大哥,你燒的火會不會大?飯會不會糊?」
鐵翼真想給他一巴掌,但是還先去廚房看飯要緊,火還真是有點大了。
江湖人哪有不會自己生火做飯的,但是鐵翼的手藝實在是不太好,飯也有點硬,勉強弄出的四個菜倒是很新鮮,兩涼兩熱:雪花番茄一盤,鹹鴨蛋一盤,炒黃瓜片一盤,炒雞蛋一盤。
不過傅懷很滿意,傅懷秉承壩上勤儉持家的理念,最是反對驕奢浪費。他與龍城對坐用餐,刻意忽略鐵斬笨手笨腳的模樣,難得地享受天倫之樂。
鐵斬跪在龍城身側,侍奉龍城用餐。因龍城的手指傷了,暫時不宜用力,龍城覺得這樣對爺爺很不敬,但是傅懷堅持如此,龍城也只好應了。
傅懷吃飯,便是習慣喝著果茶就酒,鐵翼侍立在傅懷身後,伺候著,一會兒端了果茶,一會兒倒酒。傅懷邊吃飯邊訓龍城道:「以後玉凝露少用,冰山雪蓮,與金鱗芝是何其珍貴的藥材,白白地倒糟蹋了。」
「是。」龍城應,忙著把一口黃瓜咽下去,差點沒噎著。然後小聲訓鐵斬道:「你能不能少盛一些。」
傅懷又喝了一口酒,接著教訓道:「那些小畜生都是欠打的東西,闖禍都不怕,挨打也不怕,倒是你還心疼著,讓他們上藥也舒服了。」
「是。」龍城應,再吃了一口鐵斬餵過來的炒雞蛋。
「還有龍晴,你回去給我教訓他一頓,每日也不忙些正事,在這些無用的東西上費那些功夫。」
「是。」龍城應,又笑道:「龍晴可乖了,去年幫著宮中修訂《合劑局方》,並貢獻了『夏葯』『瘴葯』還有『至寶丹』的方子呢。」
「哦,」傅懷不由眸中一亮道:「原來報紙上所說的神秘葯仙,倒是指的我家晴兒了?」
「是。」龍城示意鐵斬為傅懷布菜:「龍晴是遵著爺爺的吩咐,並不敢招搖貪功,除了姑媽、子庭和家裡的人,便是只有編纂《合劑局方》的幾位太醫院的長老知道。」
傅懷點頭道:「晴兒做得好,這醫者之道,就是該濟世救人,而非沽名釣譽,年紀輕輕的,更是不能貪慕虛榮,為盛名所累啊。」
「是。爺爺的教誨,孫兒們都不敢忘呢。」龍城肅立,欠身道。
鐵斬立刻在旁接道:「三少爺做得這些,可算是大功一件了,老太爺別叫大少爺罰他了。」
傅懷想要點頭,又搖頭道:「不成,一碼歸一碼,為百姓造福,為社稷出力,是他為人弟子的本分,既然有那份本領,自然該出那份力氣。敢擅動祖上傳下的配方,就是對祖宗不敬,只是打他一頓已是輕的了。」
龍城心中嘆氣,只得應是。鐵斬眨巴著眼睛,看龍城:「老太爺好像越來越精明了呢。」
龍城忙瞪他。傅懷笑罵道:「你們兩個不用在我跟前這一唱一和的演戲,我老人家焉能再上你們的當。」
又瞪龍城道:「還不快坐下吃飯,你打晴兒還少了嗎?我這罰下一頓板子,你就這麼那麼不願意的。」
龍城只得乖乖坐下,道:「我沒不願意,孫兒也正想打他一頓呢,好好的去改良什麼紫蓮露,自己也用不上,便是連累得我,也剛才差點又被爺爺打了。」
傅懷笑道:「那是正好,你可思量著吧,這家裡但凡出了什麼紕漏,爺爺的板子都給你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