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意
短暫的熱鬧一過,宜陽女學登時又恢復了以往那嚴謹有加的學術作風,宋竹更是早就把她的那些華服『美飾』拋諸腦後,心懷感激地換上青布衣裳,梳起兩條辮子,重新投入到了學習之中。若要說有什麼變化,那就是素日里對她不怎麼熱絡的那幫同學,也不知是誰起了頭,如今倒是紛紛都改了態度,雖然還很少有人誇讚宋竹美貌,但言談舉止之間,對她的尊重和敬慕,倒已經是不輸給二姐宋苡多少了。
——不過對宋竹來說,這也未必是什麼好事。
也不知是誰多嘴,把她和余留守在余家彩樓上的對答傳了出去,聽說已經成了洛陽城內近期的知名軼事,這也使得宋竹名聲大振,不論是長相還是那好學上進、簡樸清靜的做派,都博得了眾名流的一大好評,就連余留守也成為善於欣賞人才的伯樂型人物,這個故事裡可以說是沒有輸家,自然是一段佳話。但那對宋竹來說,也就讓大家都知道了她在讀書上其實還是挺強的,只是平時比較謙虛,做人太低調而已。
雖然她的確比不上宋大姐,但這份進度在同齡人中也算少有的了,女學中許多真正努力讀書的同學,如今都把宋竹看做了學中領袖,更兼宋苡性子冷傲,和她說得上話的人不多,如今同學們有什麼學問煩難,都愛來尋宋竹,她在功課上的壓力,豈非是陡然大增?要知道過來探討問題的可不都是顏欽若這樣水平的娘子,有許多家中也是出過名儒,自小知書達理,在學術上是真的很有造詣的。
說起顏欽若,她如今倒是不過來和宋竹說話了,兩人間已是形同陌路,甚至很多人都暗自認為她應該要離開宜陽女學,不能再來這裡讀書——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當日在顏家的同學也不少,顏欽若要是一直不說話,只任由她那兩個伴當開口也罷了,好歹也有分說的餘地。可她千不該萬不該,在越國夫人誇獎宋竹的時候說了一句,說宋竹在家都穿青布衣服,不知這綾羅綢緞的好壞。
能來女學讀書的,在家中自然受寵,純粹的渾人又有幾個?若是顏欽若真的不著痕迹地讓宋竹在洛陽城露怯出醜,惹來眾人風言風語的議論,那倒也罷了,會逆風而上同她作對的終究是少數。但現在顏欽若不但著了痕迹,而且計劃還完全失敗,反而成就了宋竹的美名,人心都是如此,攀高踩低也屬常事,女學同學如今就紛紛都想起了宋先生的山長身份。——雖然宋先生沒有教過她們一天書,但只要他還是書院山長,這些娘子便算是他的徒子徒孫。身為弟子,不能孝敬師尊也就罷了,還要反過來坍師長家的面子,這豈不是觸犯了儒學門人最重視的『尊師重道』一條?說難聽點,欺師滅祖欺師滅祖,連師長都能欺負算計了,距離滅祖這全天下最大的罪名,還有多少距離?
眾人雖然不至於在明面上對顏欽若議論紛紛,但私下疏遠也是難免的事,本來因為家世,顏欽若在學中頗為吃香,如今卻是進進出出都形單影隻,幾乎沒有人願意同她說話。宋竹看了,倒是挺同情她的——不是說她覺得顏欽若做得就沒錯,不過她明顯也是做了別人手裡的□□,真正的主謀趙元貞,現在還是左右逢源,在學堂內混得好好的呢。甚至就連被她往死里坑的顏欽若,都還同她十分友善,看來是還未明白這裡頭的彎彎繞繞。
當然,她都這樣了,宋竹也無謂多嘴去提醒什麼,第一她說了顏欽若也未必聽,第二,就是顏欽若聽了,後悔了,想要和她修好了,宋竹也不敢再和這樣的人交好,此女非但並不聰明,而且心胸狹窄、喜怒無常,所謂君子必慎其所與處者,宋竹雖然也不是什麼千古完人,但起碼也要做到擇友而交。有些人譬如范大姐,她便極為樂於交好,顏欽若這樣的,維持泛泛之交也就夠了,現在她不來理會宋竹,宋竹還是求之不得呢。
本來,此事也就這般過去了,變化過的關係也無能再回到原點,不想家中長輩對此似乎又有不同意見,這一日宋竹在母親這裡繡花時,小張氏便忽然問她,「如今學堂內,是否都無人搭理顏娘子?」
「大概除了趙娘子以外,別人都不大同她說話。」宋竹正學新綉法呢,一開口說話,手下針數就亂了,她強行壓住皺臉眯眼的衝動——雖然這是集中注意力時很正常的表情,但在宋家,如此表現當然不可接受。「好似最近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時常都沒來上學。」
小張氏嗯了一聲,低頭做了一陣針線,倒也不再說話。宋竹亦無心思忖母親提起此事的用意,她到底是微微眯起眼,以便衡量針腳疏密。過得一陣,聽到母親微微嘆了口氣,方才愕然抬頭,問道,「娘,怎麼了?」
小張氏望著女兒清麗的臉龐,心中又笑又嘆:到底年紀還小,官人說她有些聰明,可在自己這個當娘的眼裡,就永遠都是疏漏百出,叫人無法放下心來。若是換了長女,此事又何須自己提醒?即使是次女,又哪裡不懂?只是不屑罷了。
「你父親是山長,你便算是全班的小師姐了。」她少不得教導女兒,「不論如何,她終究沒有違反學堂的規矩……」
宋竹到底沒有愚鈍到家,「娘的意思,是讓我主動同她修好?」
小張氏不置可否,「你終究是宋家的女兒,旁人看你,只有更挑剔,此事現在看著是你有理,可若顏娘子真的連學也上不得,那便是你得理不饒人了。」
「可這又不是我主使的——」宋竹的話說了一半,便自斷了,她在小張氏的凝視中略帶尷尬地一笑,「是了,外人又哪會管這麼多,總是要算在我頭上的……」
會明白這點,宋竹該如何做,也就不用小張氏再指教了,她亦沒有繼續叮囑女兒,如何在對顏欽若示好的同時,又和她保持合適的距離。女兒這一輩子,做爹娘的能護持的又有幾年?唯有此時多想多學,將來才能更好地應付人生風雨。再說,宋竹本性也還勉強算是靈巧,有時候缺的就是一句點醒而已。
當然,這也只是明面的理由,私底下另一層用意,小張氏卻是絕不會宣之於口的,宋竹能領略多少,就得看她自己的天賦了:顏欽若對她如此刻薄,她卻還能友好待她,這樣的事情再多來一件兩件,由女學同學回了洛陽稍一宣揚,宋竹既美且賢的名聲,說不得也自然就更加響亮了……
自然,這多少有些沽名釣譽的嫌疑,一向是為儒門所輕蔑的舉動,也所以,真正的儒門弟子……也都會做得比一般人更加隱蔽。思及此,小張氏不免微微一笑:女兒還小,還不到學這個的時候,她還拿捏不好這裡頭的分寸。
宋竹在刺繡上的天分,著實是有限,小張氏的一身絕學在她身上竟是毫無傳承,就是有心要好好教她,但在有限的練習時間裡,也教不出個所以然來。在這一點上,她終究是比不得姐姐妹妹,像是宋苓、宋苡,都是儒學、女紅兩手抓,頂多有一門特彆強而已,宋竹費盡心思,總算把功課維持在比同齡人好了一些的水準上,但刺繡這裡就只能勉強跟上常人水準了。在小張氏這裡練習了小半日,最終辭去時,也還是沒能綉出個像樣的亂針手帕來。小張氏拿著她的功課看了一會,自己都覺得傷眼,只好撂開手,從抽屜里取出了兩封信來——宋先生昨晚拿回來時,時辰已晚,今早宋竹又過來盤桓了好久,她到現在才有時間拆看這兩封書信。
並不出小張氏所料,兩封信都是寫來提親的,身份雖然有些差別,但都是洛陽城的貴胄,其中一封更是由劉副使的頂頭上司,提刑司馬提刑寫來的——一封是為顏家十郎,一封是為余家三郎,說的也都是宋竹,而非是早有聲名在外的宋苡。
至於為顏家說親的,則是洛陽龍門書院的山長曾氏,雖然曾先生並非宋學眾人,但同樣都是北學繁衍而出的派系,兩家書院的關係一直也都還是不錯的。
小張氏將曾先生的來信來回看了幾遍,把一字一句都咀嚼得透徹了,方才擱了下來。至於為余家說親的那封信,卻只是草草掃了幾眼,便擱到了一邊。哪怕信中露骨地暗示了嫁妝問題,表示余家可以厚聘禮而薄嫁妝,也沒能讓她心動。——余家彩樓上的幾件事,劉張氏早就在信中仔細說明了,這般家風,宋家怎麼可能會予以考慮?便是顏家,其實也過不了這一關,小張氏會細看書信,其實也是另有因由。
不過,要是不考慮家風問題的話,宋竹才去了洛陽一次,也就拜訪了三戶人家,其中兩戶立刻就來人提親,而第三戶齊國公府,則是寫信過來,有意讓孫女入女學讀書,不能不說,三娘在洛陽的表現,還是很優秀的,起碼,是肯定折服了洛陽的貴夫人們。將來待她年紀稍大一些,再去洛陽幾次,宋三娘的名頭,在洛陽一帶也自然響亮起來,屆時天南海北的好人家也自然都會寫信提親……如果只是要為宋竹擇一個大戶人家的話,如今看來,已不再是問題。
但小張氏做出如此布置,卻並非是為了招惹這些姬妾滿堂、豪奢糜爛的所謂大家大族,她自有為將來的一番用意,不論是宋竹在洛陽所得的讚譽也好,還是她和蕭三十四一路上說說笑笑,表現出的投緣也罷,都只能算是個添頭。如今才方踏出這第一步,她心中倒是不覺得有多得意歡喜,若說有什麼可高興的地方,也就是經由劉張氏和乳娘的敘述,傳到她耳朵里的三十四哥軼事了。
是個守禮的孩子,卻又殷勤體貼,待人接物得體有禮貌,談吐有物,雖然……年幼時荒唐貪玩了些,但畢竟現在也改了,只要在學問上多加用心,二十齣頭能中進士,有蕭家在,仕途不會是問題的。當然,想要進兩府是不可能的,但做個地方高官並不成問題。
論到蕭家家風,身為當代外戚,一向保持低調,從未出面惹是生非,雖然家中也免不得有幾個姬妾,但和顏家、余家比,不知要好到哪裡去了。人口也不算太多,是非會少許多,再加上他是宋學門人,想來納妾納小的事也不會去做。——這一切種種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和三娘性情投合,兩人走在一處,即使不說話也讓人覺得相配,況且一路回來談天說地,聊得也是開心。
不接顏家斗笠,說明他謹慎自矜,為宋竹備馬,又換了馬匹,可見其細心體貼。入城那天一定要請三娘上齊國公府吃杯茶,第二日齊國公府便打發人來請,到最後大夫人給了玉佩……雖說不是直系長輩,但只怕也有些相看的意思在,且大夫人對三娘十分滿意讚賞,這也是可以看出來的。做了這些事,不必多說什麼,也足以表明他的心意了,當然,親事需要長輩做主,沒有自己開口大剌剌和家裡提的,在蕭家來信之前,他不露絲毫端倪,也是老成持重的表現。
清明節蕭禹進來拜見宋家長輩時,小張氏便對他的人品相貌頗為滿意,此刻隱隱已經是把他當作未來女婿看待,更是有點丈母娘看女婿的意思,越看越有味道。只是唯有一點讓她有些介意:蕭禹和太子,走得太近了,對一個讀書人來說,只怕並非好事。
儒學門人一貫惜身重名,小張氏也是如此,倒不是她好名,只是她太知道名聲的厲害之處。蕭禹現在年紀還小,又不知名,還不會有人挑他什麼,可若是回東京以後,還和太子往來頻密,士林里一定會有議論出現,而若是坐實了太子心腹的佞幸之名,將來不論是官場還是士林,無形間都會多出重重阻礙,這一點卻是讓她有些憂慮,已是在思忖著該如何防患於未然了。
下午請安時,小張氏早去了一步,把兩家信給姑姑看了,明老安人也頗為欣慰,當然,又免不得和小張氏討論了一番顏家的態度,到得晚間,宋先生回來時,小張氏便和他商量道,「余家那邊,還是回了吧。」
宋先生也並不意外,「該當的,倒是顏家這邊,你怎麼看?」
小張氏蹙眉道,「先放一放吧……朝堂里的事,還是你做主就好,我一個后宅婦人,也沒什麼主意。」
顏家親事,又要扯到宋竹大哥宋桑,這一團亂麻,已經久是宋家一塊心病了,小張氏一時也拿不出什麼好辦法來解決,她現在更關心的還是蕭禹的事體,見丈夫已有疲累之色,便也不解釋那麼多,而是一邊為宋先生捏肩,一邊說道,「是了,蕭家那三十四哥,在學堂內表現如何?」
宋先生雖是累了,但反應依然敏捷,聽聞妻子這一說,便笑道,「看來三妻妹對他也頗滿意……嗯,人很聰明,就是基礎薄弱了些,畢竟年小,還有些天真。不過有家裡照拂著,也有栽跟頭的本錢。」
「此去洛陽,確實有不少趣事。」小張氏道,「今夜晚了,明天再說給你聽吧。我就憂心一點……」
便把關於佞臣的擔憂說了,又道,「且還有他年少太貪玩,沒什麼基礎,這也是個隱憂。日後,官人你還要多加磨練教育,雖說是有教無類,一樣用心……但也不能耽誤了這麼個良材美質不是?」
宋先生聽了直笑,「曉得了,自然會有安排的。你無非就是想讓三娘和他多說說話,我也明白,日後自然讓他多到書房考問功課。」
之前定下了讓宋竹多到宋先生書房幫襯,此時已經是懸為定例,宋竹隔三差五都會在課後去到宋先生書房,或是整理屋子,或是和宋先生說說自己的功課,時而也能承受宋先生的指點。若是宋先生經常讓蕭禹過去書房開小灶,兩人少不得又有接觸的機會了。
小張氏之前未嘗沒有想到這一層,只是她當時卻是反著想的,只怕兩人在婚前接觸太多,難免招來議論。此時聽宋先生提起也不當回事,心中反倒寬鬆些了,暗忖道:「其實,按說年十五以後才要真正避諱,我們家是太拘泥守禮了些,要避嫌,定親后再避嫌也不遲。」
她也就不曾爭辯什麼,只是笑吟吟地說,「還是功課第一,說話不說話,那都是其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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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商議,宋竹一如既往依然是毫不知情,既然母親要她和顏欽若修好,她便打算主動同她示好幾次,讓旁人知道她並不把前事放在心上。至於繼續深交,卻不可能:小張氏說出口的她明白了,沒說出口的其實她也明白,示好顏欽若,無非就是展示一下自己寬大的心胸,預防下還沒興起的議論,說到底都是在經營自己的名聲。——父母的所有布置里,她參不透的就是為什麼家裡要為她經營起這麼一番名聲。
難道就為了顏家和余家寫來的提親信?難道爹娘居然想把她嫁入這樣的人家?
雖然她覺得不大可能,可卻又不免有些焦慮起來,還好這信雖到了,但卻毫無下文,除了乳娘隱約露出的一點消息以外,長輩們都完全表現得彷彿沒有這事,宋竹忐忑觀察了幾天,見母親也沒把自己叫去詢問意見,方才是漸漸地安心下來:以爹娘的作風,在許嫁之前,都肯定是要問過本人的,既然沒問,可見根本就沒取中那兩家了。
因顏欽若又告病了,這幾日沒來上學,她的修好大計未來得及展開,宋竹這日下學后,便直去了宋先生書房,一面為父親整理書籤,一面思忖要不要索性去顏欽若下處尋她。正是出神時,忽然聽見外頭腳步聲響,有人問道,「先生在么?」
一邊說,那來人便直接走進了屋裡,竟是和宋竹撞了個正著。
事出突然,雙方都不由得怔了一怔。宋竹本欲直接避開,但忽然認出了進屋來的兩名士子里,有一名是清明一道出遊遇見的李師兄,只好笑著招呼道,「李師兄好。」
說著,心裡卻也不禁犯起了嘀咕:這李師兄望著她的眼神,是否也太……太古怪了點?難道是她臉上有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