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再割
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是兩萬多條大蟲。
所以高男武並未完全灰心。
時間。他在等,等跑了四十多里后的力氣與士氣,等孩子們從驚惶恐不安中鎮靜下來。不過——
時間。李謹信也竟然在等,等待高句麗恢復士氣,什麼?他要讓敵人恢復士氣?
戰場變得詭異地寧靜。
數只新羅國的蒼蠅,圍著高男武的腦袋邊,快樂地在空中划著圈,似乎這群世界上腸胃功能最強的昆蟲,已經預知到血肉的氣息,早早在這裡準備饕餮。
它們的大餐什麼時候可以開始?
「是誰?」
「……」
對方的不屑反而令高男武更加溫和,「李大人,我們交手有多少年了?」
李謹信終於輕輕一嘆,「從十二年前你登王位后就開始了。」
「呃呃呃……」,高男武不知是哭還是在笑。「知己知彼,十二年了,這十二年的交鋒,難道你我還不知道對方的底細嗎?憑你可以連敗我三場?」
「不是我。」
高男武及所有敵人的雙眼倏地一亮,「是誰?」
「你不知道。」
高男武頹然點頭:「不錯。李謹信,我是你手下敗將。敗軍之將,已不足言勇,所以你若不屑再與我這無能之輩明言,我也不怪你。而且我很可能馬上就要變成你戟下之鬼,或許真的不配知道。只是,你寧可讓一個臨死之人死不瞑目,也不告訴我?」
李謹信沉默一下,「那人不願意為官,我只能告訴你,那個人的朋友。」
「好。」
「秦文遠。」
「他?」高男武轉頭望向另一個方向的張遼。
「他不是一個自大狂妄之人,每一次的自大都是為了讓你們中伏的一個計謀。」
「……他姓秦,他是一名漢人後裔?」
「是。」
「哈哈……枉我以前百般看不起漢人,原來一直瞎了眼,今天這才真正知道漢人的厲害。漢人有句話,『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
想不到我眼前最大的敵人,卻竟然是自以為最易打敗的蠢人,所以,其實這真正最蠢之人,正應是我自己。好好,象我這樣的蠢人,當然是應該死了。
只是我有一個請求,我死之後,請放我手下兩萬將士一條生路,他們都有父母妻兒,為我高男武所累,此次出征之罪全在我一人,請由我一人承擔,同時我保證李大人如放他們回國,高句麗二十年內不再進攻新羅一寸土地。」
說完,高男武解下佩劍,跳下馬來,直直便要走向李謹信,但金政明及其親兵眼含熱淚圍住了王。
身為人臣,不能為主上分憂解難,自己的王竟然要屈辱自己,以他高貴的人頭換取自己低賤的性命!這是何等偉大的王,怎能讓自己的王蒙受這樣的羞辱,主辱臣死,高句麗人重新燃起了熊熊的死志,兩萬人匯成戰意的海洋,在金政明領頭下振臂高呼,「高句麗人只有戰而死,沒有辱而生。」
激勵士氣的目的既然達到,高男武心中竊笑,外表卻流露出一副感動與不甘心地神色,被臣下「硬」是拉了回來。
李謹信面不改色,「好,有氣魄,我李某敬你高句麗人赤膽忠心、無畏生死,便給你等半個時辰休息,然後再公平一戰。」
高男武差點笑出了聲,兩軍生死爭戰,豈有這樣講仁義,講公平的嗎?新羅矮子真是愚蠢得活該滅國。但高男武很快就發現愚蠢的最終還是自己,他已笑不出來。
可是李謹信卻笑了,因為唐榮知道,長途跋涉后一旦休息下來,腿部靜脈曲張,大量充血后,不僅不會令腿部消除疲勞,反而會如注鉛般寸步難行,所以便讓他給高句麗時間休息。
四萬條腿彷彿已不屬於自己,高句麗人如深陷泥潭般舉步維艱,人人心中都在想,新羅人的詭計,究竟何時有個休止?
但儘管如此,每個高句麗人卻都拿起了刀槍,企圖做臨死前最後一點掙扎。高男武心哀若死,狠狠地看著笑容可掬的李謹信,「你徹底贏了,這顆大好頭顱便送給大人吧。敗在這樣的計謀下,高某輸得心服口服、死得瞑目。」
「你可以不死。你們都可以不死。」
不死?
一個心懷必死之志的人,突然聽到不用死的希望,他的鬥志立刻會一瀉千里,高句麗僅存的一點士氣,被李謹信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打得無影無蹤。
這是不是又是新羅人耍的陰謀?高男武的頭已被蒼蠅吵得一片混亂。
可是李謹信還嫌不夠亂,所以他送上了兩封信。笑道:「這是我國尼師今大人在貴國起兵後送給百濟夫余肖古、及大漢遼東公孫度的兩封信復件。」
在信送到高男武手中之前,新羅人先當眾讀了出來,大意為:
一、百濟肖古王大人啟,前因高句麗相逼,不得不與上國構釁,今誠願歸還前次相贈之「驪州,興里」二城,聯合遼東公孫度,與君共取高句麗,將其平分,而後三方共處和睦。
二、大漢遼東侯、領平州牧公孫度大人啟,高句麗素與大漢構兵,侵略上國土地,掠奪上國子民,尤以遼東受苦最甚,與我新羅同受其害,今趁其加兵敝國,請大人聯合百濟肖古王共同出兵擊其後,將其平分,而後三方共處和睦。
高男武手足一片冰涼,心頭一片空白,早已乾涸的汗水如暴雨淋過般重新布滿面上,分不出是冷汗還是熱汗。全國十萬大軍,自己帶來四萬,此次料來會全軍覆沒,那麼之後新羅的四萬大軍、百濟的四萬大軍,加上公孫度的十萬大軍,三路並進,三倍於國內的兵力,尤其是公孫度,以自己如此慘敗之頹勢,高句麗是否就此滅國?
高男武突然覺得自己象「百獸戲」中,一隻被套住脖子的小猴,新羅人要自己站便站,要自己倒便倒,要鑽火圈便鑽火圈,要翻跟斗則翻跟斗。高男武如剛從水中撈出一般汗出如漿,艱難地望向李謹信,慘然一笑,「昔伐休想要什麼?」
「今年夏天新羅太熱,我尼師今知道『扎普』與『平洲』三百里方圓冬暖夏涼。」
高句麗此刻發現他們已經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只有任新羅宰割。
唐榮說過,「損人不利己」的事盡量不要做,所以即使將高句麗四萬大軍全滅於此,對新羅亦僅徒增戰功而已,又有什麼利益可得?反而可能讓自己為他人做嫁衣裳,令公孫度及夫余肖古撿個大便宜。因此,唐榮建議李謹信不要盡滅高句麗軍,對這兩萬殘兵,
先懾其膽,再奪其氣,繼弱其力,最後亂其智。
通過連番用計,令其喪失抵抗之心,在亡國的威脅下,逼高男武不得不靠割地換取國家的大局。
放走兩萬喪膽的殘兵,換回兩座險峻的城池與三百里疆域,豈不更為有利?
想奪取別國土地的人,最終反而在無奈下割讓自己的土地,豈不相當精彩?
「如果我不同意呢?」高男武不死心地問上一句。
李謹信笑嘻嘻一言不發,手一揮,一面藍旗舞動,左側陣中立時射出數百支利箭,將百餘名高句麗兵射死在地。談笑間說殺就殺,如滅草芥般,沒有半點猶豫。
兩敗之後,軍資大多失去,高句麗兵本已沒有什麼弓箭,加上這次急襲在於近戰,所以幾乎沒有反擊的弓箭,只能眼睜睜地受死。
成百上千的蒼蠅立時蜂擁而至,享受那期盼已久的甜腥鮮血與紅肉,讓死者紅紅的傷口,立時成為一片麻黑。
高句麗人面如死灰,卻無人敢動。
弱勢無外交。
李謹信溫和的聲音卻讓高句麗人聽來如同毒蛇,「其實我新羅國弱力小,而且一向愛好和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僅能自守國門,本與高句麗無仇無怨,如果你們不想著吞併我國,我國與貴國友好還來不及,又哪會進攻?你我如此自相殘殺,只能留下機會給貴國之世仇百濟,還有遼東新起的之公孫度。
所以,只要貴國保證以後不相侵擾,我伐休尼師今曾對天起誓,大軍止於『扎普、平洲』二城,只要高句麗不再侵略,便決不與百濟、公孫度共同出兵,同時不損你二萬人一發一毫,平安送出國境。」
打一巴掌給個棗吃,恩威並濟,高句麗不能不屈服,儘管知道那句伐休尼師今的起誓僅限於其本人,不限於其死後的繼位者、下任尼師今,但也只有忍氣吞聲。
兩日後的平洲城,已遷為平州城主的鄭理洪望著放下兵器、徒手回國的二萬高句麗大軍,問向張遼:「為什麼放他們回去?」
「因為那兩封信我們並未送出去,不過是詐高男武而已。」
「什麼?」
「百濟吃了新羅這麼大的虧,豈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便合好如初,而公孫度也並非無自知之明,高句麗國內即使只有六萬兵,也不是他所能攻破。所以放他們回去,只因為他們是一場瘟疫。」
「瘟疫?」
「高句麗從此至少五年內,全國都會患上這場恐懼新羅的瘟疫。」
鄭理洪長吁口氣,「步步行來,無不出其所料,那個人的計謀,為何能這般算無遺策?」
張遼仰起頭,煥出一片神彩飛揚的遐思,「因為這一系列戰爭,根本就是他安排好的,別人只不過是按部就班,在他指令下完成而已。」
「他安排的?」鄭理洪大奇,「他是誰,他可以安排一個個國家,他還是人么,他是神么?」
張遼堅定答道:「他當然是人,不是神。不過如果實在要神話一點,可以說他以前是巨鷹,現在則是浴火后的鳳凰,百鳥之王。」
王者歸來。
書友群283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