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心死如止水
騰明亮的烽火下,映著他俊美的容顏,漆黑幽深的陰冷肅穆,振袖一揮,便有士兵上前強行將我拉離開,我心意明白,只要我一離開蔚染,黑騎軍的弓弩便會毫不留情地朝著他射去,直至滿身扎滿箭羽,血流遍地,千瘡百孔。
我自然不會甘願任憑他擺布,拚命地踢打反抗著,士兵不敢對我動粗,便忍著制住我的雙手雙腳,抬到了包圍圈以外,只聽嬴政冷冷地一聲命令:放箭!
我一腳踢中一個士兵的胯下,防禦隨即松去了許多,我一掙扎便拚命地朝著蔚染的方向跑去,口中大哭著呢喃著:嬴政,不要!
士兵們整齊一致地抬起弓弩,準備射擊,我瘋狂地沖開幾個人,奔進了包圍圈內,箭在弦上,號令一下,羽箭齊發,弓弩不停地發射著,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嬴政甚至來不及下命令喊停,便見數之不盡的長箭刺穿了我的後背,箭尖自胸口穿透了出來,我痛聲一呼,大口的鮮血噴射了出來,那一夜,凄厲痛苦的嘶叫聲,久久地回蕩響徹了整個夜空。
我的視線里昏暗一片,天旋地轉,甚至連蔚染身在何方,都分不清,口中瀰漫的血腥味十分的難聞,噁心得我恨不得立即昏死過去,背上和胸腹劇烈的疼痛著,連輕輕呼吸牽扯神經都會痛不欲生,痛得我緊咬著嘴唇,仰起頭便軟弱無力地向後倒了下去。模糊中,有人抵住了我日趨下墜的身子,將我輕輕擁入溫暖的懷中,我緊閉著眼,依然清晰地聽見了羽箭伴著呼嘯的風直刺入血肉「噗噗」地聲音,卻並非是刺入我的體內,有人在用自己的身軀替我堪堪地擋著,我勉強地微睜開眼,只望見了頭上方,一雙冰藍色的瞳孔,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柔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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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裡的陽光依然還是那般燦爛,滿路的白梅開得花團錦簇,宛若煙雨朦朧地雲海般一簇簇落在樹梢,風輕輕吹拂,帶下了一瓣瓣淡粉白色的飛虹落雨,我搖著青木輪椅漫步在清新香甜的花瓣雨下,內心寧靜平和。
遙想日子過得飛快,烽火盈天地夜襲,死傷慘重的廝殺,轉眼成了過去,已是整整一年了,閉上眼還時常回憶起那夜的情形,禁不住地抱緊自己的身子顫抖,那是怎樣地一個殘字了得。歷史往往是殘酷的,而殘酷之事卻未必都寫入了歷史,夜襲在秦王的金口玉言下,對外全面封鎖消息,故知此事者,並不為多。
雙手輕輕地搖著輪椅,緩緩來至了無垠湖畔,在一株開得異常繁密的白梅樹下,有一個隆起的小山包,上面覆滿了青青小草,那裡面住著一個女子,一個為愛不惜犧牲一切的痴情女子。自病患初愈起,我每日都會到這裡來看看,而今日正是她地祭日。
一年前,她為秦王所招降,出賣了曉晴樓的夜襲情報,以致了無數同僚刺客地喪命於此,也許你會想她心狠手辣,死不足惜,然而我卻是十分同情她,不是你的,即便賠上了性命,卻還是依然得不到。她愛得並非是嬴政地權位,而是他作為一個男人的頂天立地、錚錚鐵骨,她願意默默為他付出,卻終究抵不過他地一句賜死。
今日她可以為愛背叛生如父母地曉晴樓。難保明日她可以再次背叛愛情。嬴政。他要成就一世霸業。近身絕對不會留下這樣不安定地後患。她地死是必然。也是無奈。
追月。這樣剛烈冷漠。心腸堅硬地女子。在愛與不愛之間。性格便決定了一生地命運。
據弘鳳兮所述。夜襲當晚。我沖入弓弩地包圍圈。中了數之不盡地長箭倒下后。是嬴政放下了高貴地矜持和驕傲。抱起渾身是血地我。勃然大怒。由著本性發了瘋地朝著黑騎軍怒吼。若不是弘鳳兮及時出面阻止。黑騎軍可能會因錯射殺了我地過失而全滅。
我聽完了后。並未對嬴政地反常發表什麼看法。只淡淡相視。一笑置之。這又可以說明什麼。我早已經對誰都不再相信了。沒準。他仍是覺得我還有可利用之處。便以情相對相守。君王地海誓山盟。是這世上最廉價最可笑地愛情。吃一塹長一智。我又豈會再犯糊塗。
與他一年地不曾相見。令我對他地愛散去了許多。連恨都消去了大半。我並非是甚喜忌恨之人。即便再心痛再難過。過去地事就那樣過去吧。我不想再去回想了。嬴政。這個名字已漸漸淡出了我地記憶。而今地我。內心靜如止水。再無所求。
即便若此
卻還記掛著一個男人生死安危,不論問起誰,都似瞞著我,那夜蔚染為我擋下了羽箭,口吐鮮血后,究竟是生還是死。弘鳳兮只含糊不清的對我言及,此生切勿再對他挂念,我心中一痛。
抬起頭,用手遮擋住耀眼的陽光,我面對著蔚藍的天際,輕輕說了聲:「蔚染,今生的諾言,來世還算不算?」
清風拂過,白梅花瓣,梨花帶雨,落英繽紛,似是他在對我無聲的回應。
——來世,我們做百年夫妻。
夜襲之後,我整整昏迷了三個多月,那些沉睡的日子裡,與嬴政相處的過往,一點一滴地渙散地映入腦海,漸漸地我有些明白,或許真是若弘鳳兮說的那般,我對於嬴政的並非是愛情,而是對於一個滿身血殺、仇恨憂鬱的少年的憐憫關愛。
我與嬴政相知相識的日子,僅僅才三年,而在這三年裡,與他真正相處的日子,又有多長。其實我並沒有想象里的那樣愛他,我自詡是個貞烈的女子,將名不副實的夫妻之名看得太重,便成了羈絆,他向我索取任何妻子應盡的義務,包括他想要我的身子,我都會無止境地給予。
兼之,**於他,便令我覺得再不能沒有他,待到冷靜下來,才慢慢看清了愛他究竟有幾分。
自昏迷中清醒后,我便一直在考慮著這個問題,摸到枕邊卻有一張他留給我的書信,上面用筆挺霸氣的字跡寫著:你喜歡寡人什麼?權勢還是地位。
我不禁苦笑,他太不了解我了,而我亦是捉摸不透他深不可測的心思,彼此陌生的倆人,似乎並沒有在一起的必要,畢竟在他眼裡,我不過與眾多爭寵的女子一般,給予他的好,無非是為了博得他的一夜臨幸,有朝一日,鳳鳴升天。
「姑娘莫要再胡思亂想,心緒若是不甚平穩,病情則會加重。」不知何時,他已身著一襲淺灰月羅長衫,立於我身前,輕柔一笑,俯下身伸手拉好我披於膝上的毯子,柔和的眼眸閃過精明睿智的光,仿若對我內里想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這位便是那居於鳳府深處的神醫,那日夜襲的餘波聲勢浩大地震懾到了深遠僻靜的青山小築,他素來是概不見人,卻破天荒地俯首拜謁秦王,主動請纓為我治療,嬴政默許,卻道:「如若治不好她,你便提頭來見寡人。」他唇角淡笑,明知箭毒即刻封侯,卻竟似十分把握,欣然受命。
然而我的傷卻是非常之重,單單是無解藥的烈毒便可送去了性命不說,加之數十支箭貫穿胸膛,便足以令我命喪黃泉諸多回,幾條性命都不夠抵去。他仍是從容自若,挽起長袖,將溫熱的手掌貼於我的背部,利用真氣替我吊續性命。
然後便取了幾味藥草,藥草卻還是尋常隨處可見的藥草,只是調配的用計用量甚為奇特,從不曾見人用過,用石杵碾碎后,便張開我的下,令我含在嘴中一個時辰。那時我疼痛欲死,含了半刻,便忽覺得身子爽暢許多,想必他的神醫之名,果是盛名,不是虛傳。
那以後,我時常亦陷入深度昏迷,記不得詳細事宜,體內時而滾熱燃燒,時而凍如萬年寒冰,冷熱交替,痛苦不堪言。
他只在初愈后,對我言及,他乃是利用以毒攻毒之原理,化去了我體內的毒素,然兩種烈毒的劇烈碰撞,將我原本堅實的身子骨打擊的脆弱,他曾對我坦言,我雖僥倖免去一死,但是,活不過十年。
我想了想,微微一笑,夠了,十年我都嫌太長了,生命中已沒有什麼值得我去等待相守的東西,不若下一世尋得如意郎君,生死相依,足矣。
我安靜地坐於輪椅中,沉下眼睫,凝望著波光粼粼的無垠湖面,瑰麗的碧綠色的湖水自腳下流淌而過,忽而想起了那夜嬴政在此地對我說過的話:無論將來發生什麼,千萬不要相信表面上的東西,因為那有可能是假的。
「你知道這湖的名字嗎?」
「這個湖名叫「無垠」。」
此心無垠。
我的眼淚慢慢淌了下來,濕了一面,默默地凝望碧波蕩漾的湖水,他對我說過的「做我的女人……」那五個字猶如箴言般,深深地記在我的心間,一輩子都不想忘懷,而今卻似陰狠的詛咒般,將我的肝腸一寸一寸地截斷,那樣的痛豈是人人都會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