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愛人在何方
深處,溫熱的喉間又湧上滾熱的血腥味兒,我咽了噁心的感覺壓制下去,卻一個不小心一大口吐了出來,棕紅色的土壤上面儘是一抹驚心動魄的紅艷。
恍惚間,他又將手抵在我的背部,源源不斷地為我輸送真氣,後背漸漸地溫暖起來,體內的筋絡脈象也走穩妥了,他這才放心地停下,往我的嘴中送了一顆藥丸,他從來都是這樣,不告知我下一步該如何去做,只在一定時候一味令我遵照他的指令行事,這有點扯線木偶的感覺,心中略有不爽。
他蹲下身,在我身前執起我的手,仔細地替我診脈,我與他平視而望,他大約二十七八的年歲,臉容算不上俊美,甚至連清秀都不及,平凡謙遜的五官,指不出哪一處的稍微好看,這樣的人自然不可能是有著天人的容顏與華麗詭異手段的吟風。
想來當初我自詡聰明,以為那神醫便是吟風,於是順著這個方向追查下去,時至後來,終於見著了神醫本尊后,方才醒悟自己錯得有多麼離譜。那神醫概不見客,並非是由於神秘莫測、抑或是擺高姿態、傲物凌人,而是他的身子素來虛弱無比,一年只得治兩位病人,治得多了便會體力不支,重則可能喪命。
我常常見到他口吐鮮血的時候,他的嘴角總會毫無徵兆地流下血液,艷麗的血珠將他蒼白瘦弱地面容映得分外雪白,而他似是根本就不在意,又或是習以為常,十分隨意地掏出絹帕,拭去了面上的血跡,便又與我談笑風生。
他對自己病體的殘酷與漠視,像極了一個人,四龍子吟風。可我清楚,他不是,吟風那樣的男人,即便不是生得風姿綽約、容顏出眾,透過舉止體現出的一言一行,亦是風流與優雅並存的,縱然是醜陋的姿容也遮蓋不了他地溫潤如玉,風華絕代之美,這種美貌並非局限於華麗的外在,更多的是源自,高雅內斂的內里。
冬日裡的微風,吹得碧綠湖面風光旖旎,他面色發紫,微弓著身子,以手撫著唇面,劇烈地咳嗽著,我曉得他的病患又發作了,於是道:「翌,外面風大,你地身子不宜受風寒,不若先回去吧。」
他聞言,頷首應好,便徑自朝梅林深處去了,走到轉角時,他忽然停下,單手扶著樹榦,汗涔涔直下,虛弱的身子無力地倚在一側,面容微緊,拚命地咳了半刻,才稍有好轉,便又這樣默不生息的走了。
他,姓姬,名為公子翌,乃是韓國王室貴族地後裔。
近些日子,弘鳳兮、容月和若水皆受命入宮執事,並不在府上,花信留信出走,不知去了何方,偌大的鳳府,少了左右約束我之人,便有了幾分懶散和倦怠。我搖著輪椅,慢慢地走過無垠湖畔,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宛若天仙般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步子緩緩地走近,他纖細地身影打落在我的面上,我輕緩地抬眸看他,眼眶一點一點的濕潤,竟有了久違之感。
他大約二十三四。絕美地容顏上蒙塵著一襲白紗。依稀看得清紗下地姿容若西月美艷、錦繡芳華。一雙絕色出塵地美眸水波蕩漾。雖是男子如此蒙紗穿戴。亦絲毫不覺突兀。反而覺得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地清幽迷離。
我怔仲地凝視著他。輕輕地啟齒朱唇。輕聲慢道:「司鏡……」
他淺笑頷首。一顰一笑皆有憂傷地氣息縈繞在周身。眉宇間散發地光華淡而幽靜。淡淡地道:「是我。」
這名絕代出塵地青年男子。已勿需再坐於冰冷地木質輪椅中。安靜地望著風和春光憂鬱感傷。
那一抹輪椅上地芳華。轉眼成了過去。他風華卓絕地姿容襯著優雅地儀態。更顯得美絕倫、艷冠四海。
他。是當之無愧地天下第一美人。
他優雅地微笑,清澈的美眸里映著平緩的碧綠湖水,走過來緩緩地推動著我的輪椅在湖邊慢步,曾幾何時,我亦是這般,推著他去看那靜謐的綠林花香,只是而今坐在輪椅上和推著輪椅的人,卻恰好換了一個位置。
司鏡的身子已然大好,被吟風毒害六年後,殘疾的雙腿尚可及地行走,瞎盲掉的雙眸亦可視得清事物,這些全都歸功於公子翌的聖手醫技,幾個月前,我無意間對公子翌提及了司鏡的病況,並詢問了他是否有把握醫治,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卻還未等我開口,公子翌已發了張邀請帖,敬請司鏡上
后只消花了大約十來日的時間,便醫治完畢,司鏡休養片日,身子骨大抵便可完全恢復正常。
而今玉立於我眼前的司鏡,還是那襲仙風道骨的素白衣裳,然,淡然的氣質已然與從前不同了,他似水的美眸亮如繁星,聰穎**的卓見,一身的軍事才華與諜報能力,完美無缺的容顏,挺拔的身姿下,顯現出來更多的是絕對的自信,纖柔的雙眸下,憂鬱的氣息正漸漸悄無聲息地褪去,慢慢流露出狼一般淺綠犀利的鋒芒,他柔緩的眼底充滿了不斷膨脹的野心和復仇的恨意。
他狠狠地握緊了指骨,指尖太過用力而變得斑白,永遠都不會忘記,是誰將他無情地打入萬丈深淵,過了整整六年殘疾不見天日的日子,是誰令他驚世的抱負與才能不得以伸張,他恨,非常地恨,恨不得立刻將墨吟風粉身碎骨,還抵不過這些年來的心頭之恨。
司鏡,他是一個極為隱忍的男人,他與吟風有著不共戴天之仇,卻可以收斂住鋒芒與仇恨那麼久,共住一片屋檐之下,等待著復仇契機的來臨,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司鏡也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很可怕的人。
我恍惚了片刻,平視著前方,淡聲道:「司鏡,你知道蔚染……他如何了嗎?」哽咽了半刻,始終不敢出口問他,蔚染究竟是生還是死,說不在意他的性命,那是假話,曾經愛得痴情的男子,又豈會輕易說忘就忘記,更何況他還是因我而得罪了秦王。
囚身在鳳府的我,內心是極為寂寞壓抑的,很多事都不可以對人言及,即便與弘鳳兮幾欲是無話不談的至交,也不可能對他傾述深愛著蔚染的糾葛,畢竟他是秦王身邊的人,稍不留神注意言談,也許便會身首異處。
司鏡並不語,轉身面對著波瀾壯闊的無垠湖沉吟了許久,大風吹得他纖柔的白衣翩翩起舞,自遠處看來,便像是白璧雕琢的玉柱般,精緻而華美。他慢慢地開口道:「禎,蔚染他很好,你勿需再對他挂念。」
凝眸轉向我,見我的面色不甚好,他又輕聲絮語道:「師弟此生有你這樣的知音相伴,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
」
我暗自皺眉,冷聲道:「司鏡,你曉得我想聽得不是這些。況且,我終歸是他的福氣,還是災難,還指不定。他一定在想,這輩子若是不曾認識過我,該是多好,省得白遭了那麼多罪痛。」
他沉下眸,修長的雙眉緩緩地皺起,然後才道:「師弟,絕不是這麼想得,禎,我心中瞭然,你是師弟這輩子最摯愛的女子,誰也填補不了你在他心中的那片空白,不論將來如何,你只須記得這一點,便足矣。」
「司鏡,他……是否還活著……」
「你與他先前斷琴決裂,師弟是生是死,早已與你無關,今生,你還是早些將他忘了罷。」
「司鏡,你真的好殘忍,當初撮合我與蔚染的是你,忍心拆散我們的還是你。他們礙於秦王的顏面,不願告知我蔚染的生死,便罷了,你是蔚染的師兄,怎可以如此置他的生死於不顧。」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他斂眸攏袖,溫柔的眼神犀利如鋒,不願再與我辯白一二,白衣翩然,轉身而去,只撇下了一句:他沒死,於你而言,卻也與死了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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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八年,秦王政1歲。這一年,嬴政已足到了弱冠之年,行了成年冠禮之後,不久便可登基親政、重權在握。
而我今年恰好20歲整,身上的傷已大好了,無須再坐於輪椅上療養。伸手掀起裙擺,抬腳跨上木檻,倚靠坐在窗欞上漫無目的地遙望著遠方朦朧的山脊,不知不覺地離開魏皇宮足足四年了,若我這般年紀的姑娘,早已嫁與好郎君長相廝守,然我卻家落不著,迷茫措亂,總不知自己的終點到底該在何方。
女子過了二十,便難以再嫁的出去,弘鳳兮有時嘲笑我會變成黃臉白髮的老姑婆,然而我卻笑了,公子翌不是說過我只有十年的壽命了,哪裡會有機會變得那麼醜陋。每當這時,我總會望見弘鳳兮輕佻迷離的眼底,掠過感傷。
時光每流逝過一年,離我的死亡便更接近一步,我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