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恨不相逢未嫁時(一)
***恨不相逢未嫁時***
清風朗月,荒涼的山崗上,一抹艷麗的紫衣飄渺而過,清冷的月光下,輕柔的布料拽地掠過雪水枯草,輕緩步來到了她的身邊。他俯下身將她冰冷的身放進懷中,自身卻徒然一震,她的肌膚太過的冰涼駭人,那溫度就像死人。
可他曉得她並未死去,淡淡的唇角流露出一個慰然的笑意,便輕輕地打橫挽起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踏在微化的雪水裡,朝著枯黃乾草交疊的山間走去,那裡有一間破敗的茅草屋,在冰天雪地里,卻足以禦寒。
他將她輕放在乾草上,墨玉般波光似水的眼眸默默地凝視著她凍得蒼白的唇際,昏迷緊閉的雙眸,他沉靜的眼底有情緒在輕微波動,纖玉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臉容,然後白璧般剔透的玉手倏然僵住,又是一怔。
她的右臉頰上有一道殷紅錯落的疤痕,又深又長,直貫入雲鬢,他的手指顫抖地穿透過她烏黑冰涼的長,將她的頭始終枕在自己的懷中。他很久沒有這樣親密地接觸過她,久到連他自己都要忘掉了,將她輕輕擁入懷抱的感覺,心間徜徉的柔情是那樣的溫暖明媚。
他早就料到她的毒,親手調配了一些葯,當時走得匆忙,手邊不曾有抵禦風寒,以至解黑騎軍弓箭上劇毒的草藥,於是他趁夜漫步山間,小至石間縫隙,大至懸崖峭壁,他都一一查過,逐個將所需的藥草都取回了。
然而白日里地陽光將午夜的白雪化開了,他幾乎找不著一根枯枝為她生火取暖,昔日流動的泉水皆因寒流而冰凍僵硬,他鑿碎了冰粒,放入大口的水囊中,淺笑著解開了紫色長衣,裹進懷中,讓冰水經體溫慢慢變暖。天是那樣的冷徹心扉,而他用自己溫暖地身擁著滿是冰粒的水囊,唇角始終保持著淡淡的笑意,彷彿那是一種享受。
見水終是化了,他便和著捻碎的藥草,令她一併喝下。她陷入深入潛意識的昏迷中,張嘴聽話地喝著,卻忽然噴了一口,將藥水全都嘔了出來,輕聲喃喃道:「好涼啊。」
他的手輕抖,隨即默不作聲地將水囊放在了一旁,不緊不慢地自袖中掏出了一支匕,雲淡風輕地一笑,便在手腕上輕輕一劃,上面很快地滲出一道細細地血痕,汨汨的殷紅便一滴一滴流落在地上。他傾盡了水囊中忍耐寒意融化的雪水,眼中絲毫無覺得可惜,將手腕對準水囊的瓶口,直到血水將要滿至一半,才隨意地點了幾個穴道止了血。
他把水囊湊近她的唇,她慢慢地張開了唇瓣,聽話地宛若乖孩般一點一點的喝著,看著她喝盡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帶著淡而迷人的微笑。她體內的劇毒,他不是沒有辦法解,而是不可為她解去,因為烈毒倘若要完全除去,就必須以毒攻毒,如此一來,兩毒相衝,生存的機會最多只有一半,在幾率不大地情況下,他寧可她保持現狀,控制毒素蔓延,直至他有能力用最小的傷害、最有把握的法治癒她。
待在荒蕪人煙地山中。又恰逢冬日裡。連足以果腹地蔬果都不曾有。他整整忍了七日地飢餓。並且每日每日割腕喂血給她。以維持微弱地生命。他地臉容已蒼白若雪。步稍顯得無力虛軟。幾日未曾進食。又兼之不斷地流血。他本是虛弱不堪地身。更加得飄渺。彷彿下一刻便會倒下去。
他地精神力與意志力太過地堅定和強大。縱然是凡人卻也忍不過七日地飢荒。可他卻保持著一顆強烈穩固地內心以及融化地雪水。強撐了下來。其間還在不斷地照顧著那個榻上地病弱女。
他如玉般一寸一寸雕琢得手腕上。滿布著猙獰地血痕。一次又一次地割腕放血。令白雪肌膚層層疊疊覆上了厚厚地黑褐色結痂。泛著刺眼地紅。他滿不在乎地一笑而過。便又繼續碾磨著剛採摘來地山藥。
終於在第八日時。她蘇醒過來。安靜地平躺在枯草墊上。拿手在眼前晃了晃。卻依舊是看不見。不過她已從先前極度恐慌地內心中。安穩下來。這絕大原因是由於曉得了公翌就在自己身邊。日夜呵護著她。那日短暫地離開。只是為了去尋醫治她地藥草。他並未棄她而去。這令她前所未有地安心。
她十分寧靜地躺平。平穩地呼吸著。雖是看不清他地臉容。可她卻不知為何。打心裡覺得安全而放心。公翌地身上有很大地魔
地武功和醫術同是深不可測。與他一起雲遊四海。便什麼值得可怕地。
然,她的口中有幾分不適,抿了抿唇,唇齒間瀰漫著濃烈的血腥,她想,興許自己吐過血吧,便沒有再往深處想,而公翌為她割腕放血喂與她喝這件事,直至若干年她死去后,都不曾知曉,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沒有心沒有愛的男人不惜殘害自己的身體,只為在山窮水盡時與她相濡以沫,拚死護住她的性命。
她張了張口,向他索取些水,她的唇瓣白得青,她渴得十分難受,嘴唇都是乾燥而苦澀的。他取來了水囊,這一次裡面裝的卻是真的融化了的雪水。雪水與血水不同,才喝了幾口,她便瑟縮地起抖來,便推開了水囊,搖頭說不喝了,即便仍是很渴,但那樣涼透的水溫她真的受不了。
他也不多說,只將水囊放在一邊,便在她身側坐下,靜靜地打量著她的面容。她的雙眸始終都是緊閉著,大抵是由於看不清,便索性直接閉上了眼不睜開。他溫婉的眼眸淡淡的流露淺笑的目光,道:「姑娘,若是繼續在這兒待下去,我們都會死。」不僅是凍死,還會餓死。
她點了下頭,便二話不說地開始摸索著外裳,獨自穿好系好腰帶,便下了榻,道:「我瞭然,那麼我們上路吧。
」
她視不清景緻,行動不便,他便攙著她慢慢行走,銀白的素裹世界里,只兩人相攜著手,偎依裊裊,親密無間,不知情者大抵會以為那是對恩愛夫妻,一步一步地踏著雪,緩慢地越走越遠、人影漸漸變小,最後消失在天地交合的地平線下。
居于山里的這七日,他也不是沒有想過抱她離開,可他的身太過孱弱,帶她走不了多遠,便會散盡全部力氣,那麼荒天雪地,只有凍死在郊外的份。他算過了,據以采來的藥效來看,大約要六七日,她才會清醒,故他選擇了一搏,待她恢復了身,便可相互扶持地走出冰雪荒原。
她的腿又疲又疼,也不知究竟走了多少路,翻過了多少小山坡,才在山腳下望見了這間露天茶寮,席地坐了下來。她搓揉著酸痛的小腿,纖細的眉毛微擰在了一起,縱然氣溫冰寒,她的額上還是沁出了細密的汗水。
自從中羽箭毒以來,她的腿傷一直隱隱作疼,始終沒有好過,據公翌所言,夜襲那晚,有一支羽箭穿刺過她的腿骨,恰好損傷到了神經,致使她好一段時間,無法起身站立,唯有藉助輪椅才可行走。
而今,腿傷雖是好了,亦可站立行走,卻不如傷前那般自在隨意,稍微走得遠了,傷口便會疼得厲害,最疼的時候,她幾欲是咬牙不住,偷偷的躲起來流淚,是的,說她好面也罷,說太看重自尊也罷,她決不會輕易在人前流露出軟弱的一面。可她也是人啊,疼了乏了,難道就不可以難過流淚么。
一直溫柔細膩的縴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拍,又將她的手心朝上反轉過來,緊緊地握住她粗糙的手掌,兩隻手形成多麼鮮明的對比,一隻白晢若雪,一隻龜裂糙皮,照這麼看來,尋常人大抵會以為,細膩的那一隻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的玉手,其實卻不然。
她過慣了苦日,做慣了粗重的活,本以為由丫鬟榮升為公主之後,即便身在金絲籠中,便也認了,錦衣玉食,孰人不要。可她固執又不服輸的脾氣,卻偏偏為了父王臨終前的交待,背負著重大的職責,以和親的使命,代嫁與秦王為妃。
草率地將自己的終生幸福交予一個從未認識的男,還是一個妻妾三千的帝王,絕無幸福可言,但她也認了,她不求得寵,大不了孤獨終老一生,可料命運便是如此這般折騰人,事情展到了如今紛亂的局面,幾欲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不知究竟該以什麼身份面對嬴政,是臣,是妻,還是僅僅只是被其利用,她分不清,故她最後選擇了離開。
她,再一次成為了落跑王妃,與別的男人「私奔」了,此一去,天涯海角,再不回頭,她不知嬴政獲悉消息之後,會不會勃然大怒。她顧不得那麼多了,也許嬴政早就忘記了,曾經與一個平凡的女,有過一段纏綿悱惻的山盟海誓,往事已成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