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恨不相逢未嫁時(二)
翌緊緊地握住那雙滿是龜裂的手,掌心的溫度一點延至了她的膚上,他微偏著頭,緩慢的撫摸著她的素手,那輕柔的動作彷彿生怕弄碎一樣寶貝般,含情脈脈地凝視著她,眼中滿是愛憐,可是她盲了雙目,什麼都不會看見。
店家上了一壺熱氣騰騰的茶水,幾個饅頭,他取了一個熱乎乎放進她的手心裡,傾倒了一杯茶水,吹了吹熱氣,待涼了放置她面前,便也不開口吃,只默默地看著她。她並未覺察到什麼,狼吞虎咽地吃著,十分不拘,吃相亦不文雅,可不知為何他每次看到她吃飯時,即便是簡單尋常的幾味菜,吃起來也特別的香。
他的唇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淡淡地笑了笑,似在自嘲,徑自執起茶杯,將滾熱的水一飲而盡,喉間燒灼難忍,可他的唇間卻依舊保持著吟吟婉約的笑意,看她的眼神亦有幾分不同尋常的親密。
她吃了半晌,終於注意到了不妥,停下來便問:「你怎麼不吃?七日一食未進,怎麼可以不吃,你若是死了,我要怎麼辦。」言語仍是一如既往的直來直去,顫抖的聲音中卻是含著真切的擔憂。
他聞言淡然一笑,便也不多說,只挽起寬大的衣袖,執起一個饅頭慢條斯理地吃起來,不論他做何事,即便是吃飯這麼小的事兒,他的動作卻也是溫文爾雅。吃下了一個饅頭,他方才抬眸平視著她,慢言道:「姑娘可是在擔心在下。」
她微蹙娥眉,認真思考了片刻,點頭道:「我是在擔心你的安危,即便你不為自己的身體著想,即便你自殘傷害自己,我也不會在意,但是,你決不可以死,因為你死的話,我也會死。」我清澈平靜地目光堅定地看向他,輕聲道:「這世上再沒有誰可以解去我體內的毒,所以在此之前,你不可以死。」
他娟秀的眉宇靜靜地舒展開,白如青蔥的指尖淡淡的掠過俊秀的臉容,將一縷碎捋到了耳後,那高貴清雅的身姿宛若高山流水般清麗脫俗,一舉一動皆是出塵地秀雅。如若她可以看清他的模樣,定會為此吃驚不已,公翌並非是從前的那個公翌。
過了一些時候,見茶水已涼,店家又端上了新的換上,她摸索著獨自斟倒了一杯,端起來,唇瓣已然含在了杯沿之際,卻倏然被一隻手攔了下來奪過。他白玉的五指平攤覆蓋在杯口上,斂眸淡然地瞥了一眼店家,眸光一閃,便警惕地低下頭柔聲對她道:「有迷藥。」
他是用毒的行家,這點微不足道的伎倆豈會瞞得了他地眼睛,但謹防有詐,未免橫生枝節,無端生出更多的陷阱圈套,以現今的身體狀況,他的能力不足以應對,故他掐算一二,並未表現出瞭然地模樣,而是直接接過她手裡的茶盅,將飽滿的唇曖昧地貼於她曾經含過的杯沿,算得上間接接吻,親密與曖昧是做給店家看的,他淡然一笑,將茶水一飲而盡。
她雖是視不清景緻,卻分明聽見了他咕嘟一聲喝下了茶水,面色一暗,忙攥住他的衣襟,壓低聲音道:「你瘋了么,明知有迷藥,還真的給喝了下去。」
他淺笑吟吟:「姑娘以為此茶不喝下去。我倆便安全了么。荒山野嶺之地。既無鬼怪經過。更何提人。哪會有人無知地在此地開什麼茶寮。這店家自不必說。與我們是敵非友。」說話間。他地雙眸微亮。言語中帶著警惕。而清雅脫俗地臉容卻還是處變不驚。帶著雲淡風輕地寧靜笑意。
她地冷靜與謹言慎行決不遜於眼前地男。待他用平緩地語速闡述了一遍自己地觀點后。她沉眸暗忖。有了幾分會意。便道:「莫非公有了可行之法?」公翌乃是可使人起死回生聖手鬼醫。對付區區迷藥。大抵是不在話下。而他也並非是盲目行事之人。這麼膽大妄為地跳入敵人堪堪設好地陷阱里。許是有十分把握。
然。他並未作答。只淡淡道:「天色不早了。你我還是早些上路。此地荒無人煙。兼之長路漫漫。天黑前倘若未尋得一蔽腳處。又得落得以天地為蓋地境地。姑娘大病尚未痊癒。怕是承受不起。」
她點頭應允。隨即攀著他伸過來扶她地玉手摸索著站起。他擲了幾錢於案上。算是茶水錢。便對著店家斂眸躬手一別。那店家眼底升騰起難以辨別地詭異之氣。敏銳如他。自然是注意到了。便附在她耳根沉聲道:「快走。
」
她地視力還未恢復。視線里仍是一片陰沉地灰暗。緣是幾日來地以耳代眼。聽覺變得十分了得。此刻她依在他身畔。分明聽至了他略微紊亂地呼吸以及錯亂地腳步聲。「翌。那幕後之人為誰?他為何要捉得我倆?」
他坦然地輕笑,蒼白若雪的唇向
,走上了幾步,非但沒有加快腳步,反而逐漸停了暗紅色的人影晃悠悠地朝他們走來,一手隨意地搭在松垮垮的腰帶上,一手危險地按著寒如冰雪的長劍。
公翌冷眼嗤笑道:「姑娘,你不若想知道那幕後之人為誰嗎。」緩了緩,他指著正前方的那個雙瞳血紅的男人道:「就是他。」
來人面容悠然俊朗,走上前幾步,歪著頭,也只有他,將慵懶散漫的姿勢做起來特別好看,眼底似若無人般淺笑道:「二位,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無庸質疑,此人乃是,不拘與風流的弘鳳兮。幾年了,他還是老樣,鬆鬆垮垮的暗紅色袍搭在肩頭,漫不經心地笑著,與他們相距十步時,步驟然停了下來。公翌幾欲是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展開臂彎,將她護在身後。那弘鳳兮也不在意,挑起眉,十分自在地一笑道:「你還是這般介懷,我又豈會傷了她。」
公翌素來冷言冷語:「你既然前來,自然是奉命行事,莫說你不是來取她的性命,即便是碰她分毫,我也決不應允,就更別想將她擒拿回咸陽面見秦王。將她從我周身奪走,更是想都不要想。」
弘鳳兮挽了挽寬大的衣袖,輕輕一笑:「我素來是不喜歡強人所難,是去是留,全憑禎一個人的意思,既然親自請命前來捉拿王妃娘娘,我便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若禎說一個不願,故縱其之罪責,我一併承擔下來便是。」
公翌反唇相譏:「你若是如斯好意,又何須在茶水中下迷藥,企圖生擒我倆。」
弘鳳兮依舊淡淡的微笑著:「果然何事都瞞不過你的眼,也罷,既然你都曉得了,也無須我再多言,禎,還是回到秦王身邊,才會有女人該有的幸福,這一點,你應是最清楚不過了。她生是秦王的人,死是秦王的鬼,你又何必強行逆天而行,最後傷得不僅是她,還有你自己。」
她聽得一些,沉言思量,權衡利弊,輾轉著將手自公翌的手心裡抽出,掌心裡已沁出了細密的汗,公翌卻又反身握緊了她的手,力道一緊,似是一生一世都不放手。
弘鳳兮淡聲道:「禎她有自己的想法,我曉得你自出生起便習慣了掌控一切,但你也是人,也會有感情,你的世界里出現了一個你施展全力傾盡心力,都無法控制的元素時,你唯有不擇手段地將其束縛在周身,來穩定心緒,但你要明白那並非是愛,那是強烈的佔有慾。」
公翌握住她手的力道慢慢放鬆,輕柔地微笑,唇角淡然上揚,隨後收回了玉手,藏匿於淺灰色的水袖下面,冰冷的指間一如他蒼白的臉容,昭示著可怕駭人的病態,卻故作雲淡風輕的爽然。他不需要以疾病來博取任何一絲一毫的同情,短暫的斟酌,他願就此放她而去。
她向前伸開雙臂,聽聲辨別著弘鳳兮的方位,緩緩地邁開步伐朝那兒走了過去。走了兩步,又旋身用盲掉的雙眼回望著公翌,眸光黯然,沉默了片刻,又繼續往前走去。秦王已下達追捕的命令,公翌擄拐王妃的罪名並不算小,她的束手就擒,這樣不論對誰都好,對公翌無拘無束的浪跡四海,對弘鳳兮秉承復命的完璧歸趙,皆有功勛益處。她早已習慣了犧牲一切,包括自由。
弘鳳兮握住了她向前伸展的手腕,她依著他的使力順勢跌進了他寬闊的懷中,沉眸垂睫,漆黑的眼中儘是凄麗之色,她的內心裡並不想離開公翌,他有一種可怕的魔力,即便不願去想,在分別之時,腦海里卻浮滿了他生得異常平凡甚至算不上清秀的面龐。
她暗暗做了個決定,只要公翌出聲挽留,她便豁出了性命,與他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生離別,死亦然。
然而,當弘鳳兮攜著她走出了很遠,都不曾聽見公翌一聲簡短的辭別,她皺眉,隨後一聲嘆息,再然後她的眉間微微顫動,最後她霍得睜開眼,雙眸動容地閃著螢光,掙脫開了弘鳳兮的臂彎,轉身恣意放開步伐,沒命地往回奔去。
兩旁的青木林在身側飛速地倒退,山野的烈風咆哮著自耳邊吹過,彷彿要將她弱小的身生生吹得折斷,雪花梨花帶雨地打落在她的面頰上,可她決絕的面容上卻毫不在乎,甚至記不得現在的自己是個瞎,只管撒開腿朝著公翌駐留的地方狂奔,兩行淚傾瀉地向後飛濺而去。
不知自何時起,她的生命里,已不能沒有他。公翌啊,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卻不可思議地彌足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