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吳都四月好風景
三日後,季滄笙與西靈告別顧采微,搭了翠微軒前往揚州的貨船,一路北上而去。
貨船老闆姓李,乃翠微軒中極有威望的貨行掌柜,顧采微極是倚重。那李老闆得顧采微囑咐,自是對季滄笙與西靈極是照顧,一船上下,倒是把二人當作主子般供奉起來。
一路行船,先頭一段接連數日無風,運河船隻只得靠人力拉縴,耽擱不少時日,後來雖起了風頭,但緊趕慢趕,等入蘇州地界時,到底已是四月中旬了。
吳中四月,正是欣欣一片夏翠煙水。有詩曰:
煙水吳都郭,閶門架碧流。
綠楊深淺巷,青翰往來舟。
又有詩曰:
復疊江山壯,平鋪井邑寬。
人稠過揚府,坊鬧半長安。
自古姑蘇一地,風物雄麗為東南冠,最是紅塵中一二等的富貴風流之地,又兼文風鼎盛,歷代文人雅士輩出,更為這東南都府添勝。
姑蘇為江東都會,工商興盛,海陸商賈雲集,可謂商通天下。翠微軒的貨船行至此處,便要停留五天,集散貨物,與姑蘇分行交託生意。
季滄笙與西靈自然不去管那生意上的事兒,二人見一船人忙前忙后,無暇作樂,自己悶在艙里又無聊,便與李掌柜打了聲招呼,興沖沖地往姑蘇城中去了。
那姑蘇城果然是奪盡了天下的繁華,大街兩旁,綢庄綉鋪,扇店玉軒,酒肆茶坊,鱗次櫛比,各路雜耍,字畫書攤,小吃檔兒,各樣手藝活兒,教人目不暇接,比那杭州更是興盛。
季靈二人穿橋越河,一路玩鬧,大是盡興,見那諸多吃食,西靈更是歡欣異常,肚皮直如無底洞,吃了不知多少東西進去,也不見喊飽。季滄笙好歹正常些,只吃了一碗蝦皮餛飩便飽了七八分,之後一路,倒也沒再買什麼吃的。
走至晌午時分,季滄笙見不遠處一三層酒樓,不覺腹中飢餓。她先前所吃不多,走了這許久也該餓了,便對西靈道:「阿靈,咱們上那酒樓去罷。」
西靈擎著串糖葫蘆,樂呵呵地點著頭,正待開口,卻不料雙目圓睜,目光陡然大亮,直直瞪著前方藥鋪,還含|著一嘴紅糖山楂便叫:「哎?!小南!」
季滄笙莫名:「什麼?」
西靈一臉喜色,一把拽了季滄笙便往前大步奔去。季滄笙給他扯了個踉蹌,一頭霧水地被拽著往前趕,口中連連叫道:「阿靈,阿靈,你慢點走,怎麼了?」
片刻趕到酒樓前,西靈猛地收住腳步,放開季滄笙,慢悠悠地踱行幾步,忽地抬頭往前頭一望,故作驚喜狀地高聲道:「哎呀,小南,真是碰巧,又見面了。」
季滄笙這才看見距他二人幾步遠處,站著一玄衣熟悉身影——正是南柯。他似從酒樓旁的藥鋪中|出來,要入樓中用飯。季滄笙心中恍然,原來剛才西靈是遠遠見著了南柯,便大步趕了來,卻又想作巧遇狀,故而又慢悠悠走了幾步才叫住人家。
她望南柯面上仔細一看,見那男子面上微顯蒼白病色,不覺心中一動,暗想那男子莫非又遇著了強敵,受了傷?否則何以面色這般蒼白,又入藥鋪之中?
南柯乍見西靈,眼神微閃:「又是你?」
西靈嘻嘻笑道:「好說好說,正是小弟。哎呀,小南,咱哥倆真是有緣,一別十餘日,沒想到在這姑蘇之地又再相見,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啊。」
南柯暗嗤一聲,不欲搭理他,轉身便走。西靈一扯季滄笙,笑眯眯地跟在後頭,一道入了酒樓中去。
那酒樓雕樑畫棟,造得氣派,名曰「謫仙」,佔地寬廣,幾乎是尋常酒樓的一倍有餘。然奇怪的是,那大堂正中,起著個半人高,二丈余長寬高台,不知作何用。圍著高台,放滿了桌椅,坐滿了食客。跑堂小二一見進來三人,慌忙迎上招呼,甩著搭布笑道:「三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南柯聞言皺眉,轉身冷冷盯著西靈和季滄笙,口氣不愉:「你二人跟來作甚?」
季滄笙還未開口,西靈就搶著道:「到這店裡,自然是吃飯,又不是只有你會餓。我和小季來吃飯,怎麼成了跟著你?」
南柯一時語塞,抿緊了薄唇,轉身不再理會他二人,向小二道:「我與他們不是一路。」
小二了悟點頭,見一樓大堂已客滿,便引了三人到二樓上去。
那二、三樓乃是「回」字曲欄式,下可直見一樓高台。二樓寬敞明亮,也是十分熱鬧,一眼望去竟也同樣坐滿了人,只餘下角落一張不起眼的四人桌空著。那小二站在桌前,面露難色,對三人道:「三位客官,你們看,只剩下一張桌了。不如你們拼一桌坐,如何?」
西靈大咧咧地坐下,翹著二郎腿晃蕩,笑道:「我不介意。」
季滄笙瞪著西靈,別人還沒說話,這小子怎地就這樣大大方方地坐了?若南柯不答應,豈非成了趕別人走?真是無禮。
南柯望一眼三樓:「樓上呢?」
小二道:「樓上雅間,已經被人全包下了。」
西靈好奇插嘴:「全包下?什麼人如此大的手筆?」
小二笑道:「客官是自外地來的吧?難怪不知。一年一度的姑蘇才子孟夏之聚,今年在咱們謫仙樓舉行,明兒就是會期。客官瞧見沒,樓下那高台,便是特意為明日聚會建的。樓上雅間,已經被城中各達官貴人早早預訂下了,從昨日起就不許入坐他客呢。」
西靈恍然點頭。而南柯見樓上無座,無奈之下,只得答應與季靈二人坐在一處。
三人入座,小二飛快去取菜牌。這廂,季滄笙向南柯頷首,微笑道:「南少俠,多日不見,別來無恙?那日慈溪城外匆匆別過,還未謝少俠救命之恩,實在是失禮了。」
南柯瞥她一眼,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似乎不想多說。
季滄笙一時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接話才好。西靈難得沒有多話,左瞟瞟,右瞥瞥,饒有興趣看戲的模樣。
昔日情深,而今陌路,如何從頭再來?大是有戲啊!
所幸尷尬時刻並未持續多久,那小二很快便奉上菜牌,解了季滄笙之圍。
南柯看一眼菜牌,只點了一碟清炒黃芽,要了碗白飯,便就把菜牌扔給季滄笙了。
季滄笙訝異於他少得可憐的菜色,卻不好發問,低頭自點。她倒不如南柯般隨便,看了菜牌許久,點了「蒓菜塘魚片」與有名的「松鼠鱖魚」兩道。蘇菜天下聞名,此番難得機遇,怎能隨便搪塞而過?
她想著西靈這一路吃過來,想必腹中不會如何飢餓,有了這兩道菜,兩人吃也夠了,便將菜牌遞迴給了小二,再要兩碗白飯便罷。
哪知西靈不高興了,一把奪回菜牌,道:「小季你這個沒良心的,我還沒點呢!」
季滄笙顧不得南柯還坐在對面,瞪大了眼睛,道:「你還能吃?阿靈,你肚子是什麼做的啊?」
西靈不理她,埋頭噼里啪啦一口氣又點了四道上來,「蜜|汁火方」、「清炒三蝦」、「文樓湯包」,更甚者,還有一道「玲瓏牡丹鮓」,端是令人咋舌。
季滄笙目瞪口呆,眼見小二歡天喜地地去了,不由心疼荷包,要知道西靈點的那四樣,都是價格不菲的招牌菜啊。顧采微給的路資雖不少,但這般敗家,再多錢財只怕也揮霍一空了!但她更憂心的卻是西靈的肚子,不禁使勁兒瞟著那兒,像是那裡藏了什麼怪物似的。
西靈被她看得發毛,忍不住道:「好了小季,眼睛往哪兒放呢!我天生食量大,不行么?有人明明一個大男人,吃得卻比女人還少,你怎麼不研究他?」
季滄笙差點沒笑出來,臉上卻是一紅,收回視線,不再研究西靈的肚皮了,更不敢往對面那男子看上一眼。反觀南柯,聽了西靈那最後一句,依舊面無表情,只是臉色似乎比之前要黑了一層。
三人正等著上菜,此時卻又有一人上得樓來。那人卻是個大和尚,披著僧衣,提著個月牙降魔鏟,臉上大鬍子亂蓬蓬,長得一副兇相,最惹人注目卻是他的大光頭,說也奇怪,他那大光頭上竟然沒有戒點香疤,光不溜秋的,大是喜感。
此時恰巧三人旁邊一桌的人吃完離席,那小二與大和尚便往三人旁桌而來。那大和尚放下兵器,側向西靈而坐,點了一盤大白饅頭和三盤素炒青菜,便遣走了小二。
他忽然感到一股強烈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一扭頭,便見西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的頭看,不禁摸了摸光頭,回盯西靈。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瞪了半晌,西靈才笑嘻嘻地道:「大師父這頭油光可鑒,小弟剛剛照了照鏡子,大師父不會介意吧?」
兩桌僅隔一臂之距,互相說話聽得十分清楚,那大和尚雙掌合十,宣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出家人與人方便,小施主儘管照去。」
西靈一聽,覺得這大和尚簡直有趣得不行,便跳起來,跑到大和尚桌邊坐下,笑問道:「敢問大師父法號?於何處仙修,如今要往何處去?」
大和尚又宣佛號,道:「阿彌陀佛。貧僧無戒,乃泰山東華寺門下。如今要往洞庭君山去。」
「無戒?」西靈盯著他的大光頭,忍不住笑咧一張嘴,八顆牙白閃閃的,「大師父法號果然妙哉。」這光溜溜的腦袋,可不就是「無戒」么?
無戒和尚見西靈視線所及,自然聽懂他的揶揄,卻並不生氣,道:「無即是有,有即是無。阿彌陀佛。」
西靈又問:「大師父前去君山,所為何事?」
無戒和尚道:「君山商寶大會在即,貧僧奉師門之命前往。」
西靈疑道:「商寶大會?那是什麼?」
那無戒和尚十分驚訝:「小施主不知商寶大會?」
西靈撇嘴:「我該知道么?」
無戒和尚又宣佛號:「阿彌陀佛,貧僧一時驚訝,冒犯了小施主,望小施主海涵。」
西靈笑道:「聽這商寶大會的名字,莫非是展覽天下寶貝的地方?在下初入江湖,孤陋寡聞,還請大師父介紹一二。」
那無戒和尚也不嫌西靈麻煩,見他興起,便與他將那商寶大會細細道來。原來,那洞庭湖的雲夢十八寨,每三年都會舉行一次商寶大會。雲夢十八寨與姑蘇武將世家蘇府相似,皆與朝廷相關,然蘇府以武入朝,十八寨則是以商入朝,有朝廷作靠山,十八寨可說已是商行天下。
雲夢十八寨的寨主,不單隻是一派之主,更有一層身份,便是商人。這商寶大會,說得通俗些,就等同於一個大型的拍賣會。其拍賣的物品,無一不是奇珍異寶,包括古玩玉器、奇石珠寶、神兵利器、珍貴藥材等,歷屆吸引大批朝野人士前往,武林中人亦有,富貴權勢亦有,形形色|色,各路神仙雲集。
西靈聽無戒和尚介紹完,不由笑道:「這商寶大會,聽著當真熱鬧。不知大師父此次前往,是要買下哪些寶貝?」
無戒和尚面有歉色:「此乃師門內務,恕貧僧不便相告。」
正說話間,小二騰騰跑上樓來,端著盤大白饅頭與一籠素包,各放到無戒和尚與南柯面前:「好嘞,兩位客官。您的饅頭……您的素包。請慢用!」
季滄笙見無戒和尚吃食已上,便叫了西靈回來,不讓他再去打擾,隨即又向無戒和尚歉意一笑:「舍弟調皮,叨擾大師父許久,往大師父見諒。」
無戒和尚合十道:「阿彌陀佛。萬事由來皆有緣,今日小施主與貧僧相談甚歡,便是小施主與貧僧之緣。一切皆緣,女施主不必言歉。」
如此兩桌人各自分坐,各等吃食,便再無話。只是西靈支著下巴,晃蕩著腿,心裡盤算著要不要慫恿季滄笙改變路線,先到君山去看看熱鬧再說。
※ ※※※
千里之遙,群山之中。
空闊的石殿,一排火盆在木架上,熊熊火焰跳躍,照亮黑暗。
裊娜的妃色身影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俯首彎腰,微微有些發抖,似乎對座上之人十分畏懼。
幽冷低沉的男聲自頭頂飄下:「你說南柯一遇著她的血,狂性便退了?」
那地上的女子正是花溟杏花樓主紅羅,此刻她不敢抬頭,答話道:「是。南柯陷入屬下的杏花疏影陣,卻突然狂症發作,使出往生七劍。但屬下以那清涼仙境弟子擋劍時,那女子的血濺到南柯臉上,南柯的神智便霎時回歸了。」
座上之人沒有說話,偌大石殿陷入可怕的沉默。紅羅忽然覺得遍體生寒,莫名的冷意絲絲鑽入皮膚,她發顫,越發伏低下|身子。座上男人,正散發著暗黑危險的氣息。
就在紅羅額上迸出絲絲冷汗之時,幽沉的笑聲在石殿中響起。
「能解戮靈戰血……呵,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是句芒血!」
紅羅一震,雙目驟然睜大,伏跪在地上,心思霎時轉了千百回。
句芒血,五行之珍中的木行珍品,句芒血——這不是主上一直在尋找的么?
《天機筆錄》「奇珍篇」中有言:
「世有五行珍品,金珍爍金晶、木珍句芒血、水珍蒼龍髓、火珍雮塵珠、土珍女媧石。集五珍者,尊天下。」
花溟十二樓已經得金、火、土行三珍,水珍遠在異域深海,已由負責水路的水仙樓負責,然唯有木珍,苦尋多年不知所蹤。如今得聞下落,於主上而言,豈非是天大喜事?
紅羅急忙高聲道:「恭喜主上,終於尋得木行之珍下落。屬下願赴湯蹈火,為主上取來。」
那男聲悠悠道:「不必急著請|命,少不了你的事……來人,去請左護法來。」
暗處響起一聲:「是!」微響衣袂飄動之聲,便有人閃身退去了。
座上男子忽起身,緩緩踱下,走到紅羅跟前。紅羅只看見玄色衣擺映入眼帘,呼吸一窒,越發不敢抬頭,緊張不已。
半晌。那玄衣主上沉聲道:「受了傷?」
紅羅動也不敢動,低聲道:「謝主上挂念。只是小傷。」
「往生七劍的威力,本座比你清楚……罷了,念在你此番得了句芒血下落,又受了傷的份上,未擒住南柯一事便不究責罰。下去休養七日,再來聽令。」
紅羅高懸的一顆心終於落下,這次損兵折將,她已做好了受罰的準備,沒想到因了句芒血的緣故,竟能逃過一劫,當真是意外之喜。她連忙謝過那主上,見他揮手,便謹慎而迅速地起身退下了。
空曠石殿里,玄衣人緩緩抬起右手,蒼白修長的手,中指上套著一枚墨晶戒指,黑白分明,在火光中,無端透著一股妖異的魅惑。
「老傢伙,木珍已知下落……離你出來的日子不遠了……別忘了你我的約定。」
墨晶之中,似有一絲光芒閃過。
「噼啪」,火盆里的火焰,發出極響的一聲。
※ ※※※
深夜,圓月如玉盤,高懸夜空。
姑蘇城外,運河水波粼粼,夜深人靜,唯有遠山寺院的隱隱鐘聲透過夜風傳來。
南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只覺心煩意亂,血液中狂囂的因子在不停地衝擊血管,恨不得要拿劍亂砍一番發泄才舒暢。
他霍然坐起,攥著冰冷劍鞘,面顯隱忍之色,劍眉緊皺,目中時而掠過冷戾殺氣,掀被下床,大步往艙外走去。
一身血液化為戮靈戰血的後遺症,便是每逢月圓,狂症必會發作。以往月圓之夜,他都是避在無人山野間,便是控制不住自己了,也不會誤傷他人。今日乃月圓之期,大概是白天發生許多事,以至於他竟把這一樁給忘了。
南柯大步掠上甲板,欲往郊外山林而去。
此時正值夜深,船上的人都沉睡在夢鄉里。然而船頭甲板上卻飄飄悠悠傳來低細婉轉的歌聲。
「雲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南唐李後主的《長相思》,綿長婉轉,輕愁淡悵,莫名攝住南柯魂魄。
他駐步不前,神思悠悠飛散,泛黃記憶的深處,似乎曾經有女子這樣倚靠門楣,輕聲淺唱。
……
「雲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娘,你怎麼還沒睡?又在等爹嗎?娘……你怎麼哭了?」
「意兒,娘|親沒事。快去睡吧。」
「娘,爹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
「……你爹啊,快了吧……也許,再過幾天,就能回來了……」
……
然而再過幾天,等來的,卻是那一場通天徹地的大火,將他的天和地,他的幼時歲月,一夜燒得殆盡。
南柯不由自主地轉了方向,雙|腿似自有意識似的,將他帶上甲板。
船頭處,涼風習習,船竿上垂落昏黃孤燈,單薄的淡綠身影靠著欄板,凝望寬江遠山,輕聲哼唱。
南柯心中一動,原來是她——季滄笙。他的神思霎時飛回今日黃昏。
黃昏時分,殘陽鋪滿河面,金紅波光粼粼,十分耀眼。
季滄笙與西靈玩兒了一天,好容易盡興,說說笑笑地出城。二人走到江邊,卻意外又見到了才分別沒多久的南柯。
他們三人在謫仙樓吃過飯,南柯便自顧自走了,二人自然沒有什麼理由跟著,便分道揚鑣。西靈還在想著怎麼再尋個由頭找上門去,沒想到這好運便天降了。
原來那南柯也要去往終南山,先前也是走水路,可巧那船家便停在翠微軒貨船的邊上。只是那船家臨時收到消息,立時須要回航,不再去往揚州,便請了南柯下船,連連道歉,讓他自行再尋便船前往揚州。
西靈一聽始末,哪裡還忍得住雀躍之色,心中直呼真是天助我也,便殷殷勤勤地去邀南柯同船。而南柯哪裡想與他為鄰,只顧另尋他船罷了。只是不知為何,他走了大半個時辰,也沒問到一艘要往揚州去的船,真是奇哉怪哉。
那西靈纏功了得,季滄笙頻頻勸阻,也剎不了他的粘勁。這大|麻煩跟在南柯前後,絮絮叨叨大半個時辰,列舉同路而行各項好處,直吵得南柯心煩意亂,恨不得一劍將他刺個對穿——事實上他也的確按捺不住,出手趕人,無奈西靈修為難測,愣是無法傷他,真真憋屈之極。
直鬧到天色將晚,南柯終於抵不過西靈的胡鬧,又經季滄笙調停勸說一番,才勉強答應與二人同行。而李掌柜的見是季靈二人帶回的人,只道是江湖上的朋友,也大方挪了一間房給南柯住下。這才有了深夜南季二人甲板相遇一幕。
船頭的季滄笙忽似有所覺,歌聲驟停,轉身向後望去。只見修長玄衣身影駐立身後不遠處,手中尚握著那把永不離身的劍,面有追憶之色,有些怔然地望著她。那雙眸子中一直帶著的若有若無的戾氣,竟在這柔和的月光下,消散無蹤。
季滄笙一驚,不由有些尷尬:「南少俠?這麼晚了……抱歉,在下胡亂一唱,吵到少俠了么?」她不由臉色微紅,有些歉疚,南柯乃習武之人,內功精湛,耳聰目明,自己雖唱得小聲,但那也是以常人標準衡量,若是對他,只怕也算是「大聲」了。
南柯見那泛紅的秀麗臉龐,竟鬼使神差地道:「……不,你唱得很好。」
此話一出,兩人都愣了。
季滄笙愣的是,她壓根兒沒想到南柯會搭理她,她對南柯的印象,皆是少言寡語、性子孤沉之類,又因他煩西靈的緣故,只怕自己在他心裡也歸屬「麻煩」。如今這般稱讚,真教她大出意料,更生出些受寵若驚之感。
而南柯則愣的是,剛才的舉動著實不像平日里的自己,然而卻是心之所至,自然脫口而出——他忽然覺察出自己並不排斥季滄笙,相反,他願意與她接近。這少女身上散發著一股平和而充滿生機的氣息,每每與她靠近,他都覺血脈里隱隱的躁動被平息,心境一片平和舒緩。
相視片刻,季滄笙輕咳一聲,打破兩人之間尷尬的沉默,抿唇微笑道:「南少俠這麼晚了,不在房|中休息,到外頭來作甚?既不是被吵醒,莫非是出來觀賞月色的?」
南柯被她提醒,驚覺先前身體深處那躁動狂暴的感覺已不知何時消散殆盡,他眼神微閃,抬頭望月——月圓之夜,為何狂症竟不發作?先前已有徵兆,為何現下卻……
他的視線落在季滄笙身上,一個念頭隱隱閃過腦海——靠近她,似乎發狂的衝動減少了許多——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狀況,為什麼?
季滄笙被他盯得有些心驚,輕聲喚道:「南少俠?」
南柯走到她旁邊,望著深沉夜色與遠山逶迤墨線,卻不答她的話,而是道:「你姓季?」
季滄笙一愣,話題被帶跑,順著他開啟的話頭道:「是……季滄笙。滄海之滄,笙簫之笙。」慈溪城外,她已將姓名告知,但想來南柯也不會記住陌生人姓名,便又說了一遍。
南柯微微頷首。
季滄笙忽想起自己還僅是知道南柯之姓,便道:「不知南少俠名諱?」
南柯雙目閃過一絲掙扎的光,神色似陷入回憶,片刻,道:「南風意。」
南風意,那一場大火前,他還是承載著母親對那心愛男子思念的南風意。那一夜大火之後,他才變成了夢醒夢碎的一夢南柯。
如今,也許該叫回「風意」之名了。
季滄笙難掩訝異,笑道:「『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南少俠名諱,倒是十分詩意。」
南風意淡淡道:「人卻不詩意。」
季滄笙語塞,不知如何搭話,只得另道:「南少俠也要往終南山去,不知所為何事?」
南風意停頓少頃,聲音中彷彿蘊含了十二分的沉重:「……祭奠先父先母。」
季滄笙不安道:「啊,對不起,我不知……」
南風意截住話頭:「無妨。」
季滄笙見他並無不愉之色,稍稍放下心來:「不知南少俠家中,可還有親人?」
南風意麵上悲色一閃而過,語調卻平淡無波:「南家村已成廢墟,何來親人。」
季滄笙感覺到身旁男子深抑的悲涼,心弦似被輕輕一撥,怔怔望著他那月光下孤冷的眸子,心中莫名瀰漫起一股凄涼。
身如浮萍飄蓬,漂泊難定,輾轉江湖,形單隻影,孤苦伶仃。
——與她初離清涼仙境,孤舟行於茫茫大海中時,心境何其相似?
圓月,清風,孤燈,粼水。
二人心思各異,靜望深沉夜色,竟就此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