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四貝勒府。

十三阿哥遠遠望著那池將開未開芙蕖,亭亭玉立宛如翩翩君子,待到夏日盛放時偏又丰姿綽約得那樣妖嬈。

人人都說那年夏天悶熱得出奇,可他記憶中卻再沒有比那更清冷的夏日了。

有許多好常常是失去了才會想起。雖還未到額娘忌日,這兩日他卻總想起她。

自懂事起,常見她一人呆坐那自憐自傷,入夜又總不許人點燈。寂寥黑夜裡,風穿過空空蕩蕩的殿堂長長呼嘯,月光透過窗扉碎裂一地,閃著微冷的白光。無數個黑夜他就待在近旁,聽著額娘哀哀哭泣,那一刻他小小的心靈涌滿了驚惶不已,未嘗不是恨的。

「你坐上面幹嗎?我可以上來嗎?」一聲嬌俏傳來。

十三阿哥回首俯瞰,婆娑的樹葉都不能抵擋陽光灑在宛琬臉龐,燦爛眩目得讓人不安。他想是不是對他而言這世間太美好的事物,恐怕都是無法長久的,比如微笑的額娘,比如與宛琬的從前,都一去不能回頭。

他疑是幻覺蹙眉閉目,旋即又張開眼睛,她總能在他最難過的時候將他喚了回來,從前如此,現今依然。他伸手將她拉了上來。

「宛琬你知道嗎?很久很久以前你也在樹下這樣問過我。」十三阿哥望著遠處那池荷自顧說了起來。「那時你不過五歲,記得那日天都黑了,四哥自大婚後搬出了宮裡,后又沒了額娘,我不想回去就躲在這樹上,你也是這般問我。我拉你上來后,氣你沒了爹娘還整日樂呵呵的,故意殘忍道:『你阿瑪和額娘都不要你了,你還想他們嗎?』你小嘴一撅剛有點委屈似又想起笑著扯扯我胳膊指著天上說:『胤祥哥哥你不要難過了,你額娘也是去天上了,那是神仙才能待的地方可美了,大家都很想去。我阿瑪額娘沒有不要我,他們覺得我人小幫我搶位子去了。可是胤祥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先去了,等宛琬長大了我們一塊去好嗎?』瞧你那副惟恐我也先跑了去的傻樣,我很想大聲罵你是個笨蛋給人騙了。可最後,我還是傻乎乎的伸出手和你拉勾約好一塊去。」

她靜靜聽著,浮著笑意。

「你小時候就很調皮,卻又是個笨蛋,看見蜜蜂停那,伸手就去捉,蟄了后,獃獃的要看著那手紅腫起來才會哭出來。那時四嫂還沒弘暉,總取笑我來的勤快,我氣不過,就叫你去挖蚯蚓。你果真拿著把小鏟子,撅起身子,蹲在那,看到一粒粒的蚯蚓屎毫不猶豫的挖下去,說任它有通天本領,也難逃本格格魔爪,卻沒想被蚯蚓射了滿臉臭水后,咧嘴道:『胤祥哥哥你不是說蚯蚓只吃泥的嗎,它怎麼還喝水呢?』」

宛琬噗哧笑了出來,十三阿哥置若罔聞繼續道:「可有一次,不知為了什麼你就和安嬤嬤叫上了勁,你把我們一塊捉的小蛇扔她被褥里,又把紅薯嚼爛了伙泥抹她衣上,還故意說那是你拉的屎。為這些你沒少挨福晉罵,我追著問你你也不說緣由,我急了發狠說再不理一個只會欺負下人的格格了,你才哭著說她在背後和人說我額娘的壞話,可你會保護我的。我那麼大人了,要你保護嗎?」

聲音哽咽停在了那,他還記得那一刻他整個人都呆住說不出話來,心裡第一次有種強烈的震撼,一種溫柔的東西慢慢湧上心底,將那裡的缺角旮旯填得滿滿。

春風徐徐熏人慾醉,俏枝頭鶯雀同鳴,卻又偏覺得天地一片澄靜。

「宛琬,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他不是不遺憾的,像是一心去西天取經的唐憎,一路千辛萬苦走來,眼看就快要到了,冷不防那如來從雲端伸出一隻大手來,殘酷地將他轉了方向說,從前的八十一難都做不得數,他根本就走錯了方向。

宛琬有些心酸卻仍肯定的搖了搖頭,她雖那樣感動卻知道那是宛琬和他的過去,不是她和他的。

十三阿哥今日不知怎麼就特別想說,從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一句句、一樁樁、一件件娓娓道來。宛琬托腮坐那一言不發地聽著、微笑著,即使是聽他說到那些傷心的往事,也不插言勸慰。其實這樣更好,他說給她聽,本就不是要聽人勸慰,那些事在他心裡冷暖自知,別人又何嘗能明白,再說也都過去了,她是懂他心意的。

他忽就有種錯覺,天地間仿只剩下他們倆了,天荒地老,他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往事,說的聲音太過飄渺,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他終於停了下來,凝視著她,似乎看了很久,不過剎那,在她眼中他看不見點滴過去留下的印痕,他還來得及再去刻嗎?一時心裡千迴百轉。

「宛琬,咱們還和從前一樣翻牆頭出去吧。」話音未落,十三阿哥已從樹枝跨上牆頭,手一撐便自牆頭翻下,顧不上拍白袍沾上的灰塵,仰頭道:「宛琬,你快點下來。」

宛琬本想如常一躍而下,一看那身羅裙又甚是不便,一時有些猶豫。

十三阿哥瞧出端倪,柔聲道:「你只管跳,別擔心,我接著你。」

宛琬捲起裙擺,手一撐宛如蝴蝶翩然下落。

十三阿哥張開雙臂,穩穩地接住了她,依舊那樣輕盈的身子,淡淡的馨香縈繞在鼻尖,還有那絲絲陽光般的清新,是他的宛琬又回來了嗎,那個自他少年起就傾心的女子,站在牆邊淺笑如花,他瞧得有些怔住了。

宛琬站穩了身子,低頭拉扯了番羅裙,「走了拉。」宛琬附他耳邊猛一叫,怕他又提起從前,趕緊說去畫薇那。

「也好,早聽說八哥的這位紅顏艷冠群芳,還從沒仔細瞧過。」十三阿哥隨口道。

「那你可不要一見就喜歡上了。」宛琬打趣著。

一上馬車宛琬便天南海北胡亂扯,望著她笑魘如花模樣,十三阿哥真希望路無盡頭,能一直這般顛簸下去,可馬車終究還是穩穩地停在了紅袖招前。

宛琬聽見只畫薇一人在屋裡,忙攔著要通傳的人,踮腳進去。

見畫薇獨自憑欄而坐,嘴角彎笑,如有所思,溫柔美麗得讓人不忍驚擾。

許是坐得久了有些疲憊,畫薇伸出手輕揉額際,回眸望了過來,十三阿哥不待宛琬言語,便上前自我介紹,畫薇這才笑著上前給他請安。

綠衣領著兩小丫鬟魚貫上前一一請安,伺候茶水,置妥水果點心方才退下。

宛琬只顧興奮著和畫薇一陣亂扯,突想起待一旁的十三阿哥。「十三爺,你這紙上寫的什麼呢?雖說是字,可我怎麼一字不識?」

十三阿哥恰立書案旁,一時無聊隨手在攤著的紙箋上亂描,想要抽去卻已來不及了。

畫薇微傾身子看去,「這是滿文——『宛琬』的意思呢。」

十三阿哥聞言抬頭瞧了眼她。

畫薇宛爾一笑,他亦淡笑以對。

「哦,我的名呀,怪不得瞅著這兩字就順眼。我這腦子真是把什麼都給忘了,估計從前也不愛寫字。」宛琬順手提筆,在右下方歪歪扭扭添上只小碗,道:「我的名現是這麼寫。」

宛琬見他箋上字雖是隨手一塗,卻仍鐵剛銀勾,一絲不苟,更顯得她的小碗東倒西歪,她嘿嘿笑笑揉成一團扔了出去,轉身軟硬磨著十三阿哥留外間為她塗墨,說日後她若再失憶時可拿著想想。

十三阿哥難得偏不一下依了,使壞硬要她去研磨。宛琬見躲不過只得捲起袖管亂磨一陣,才得空拉著畫薇閃進裡屋。

東聊西扯一會宛琬忍不住就八卦起來。「你是怎麼遇到八阿哥的?聽說他家福晉可是個母老虎,她到底知不知道有你這號人?」

畫薇一味躲躲閃閃,可又哪經的住宛琬的窮追不捨,只得偏首細想,總有四年了吧,記憶卻還清晰得晃如這杯中仍未散去的熱氣。

那日夕陽斜照,垂柳拂岸,鶯語呢喃。

她一身白衫踏舟吹笛而歸,輕撩裙擺,一抬頭便見一人身著錦繡青竹疊面春衫站在什剎海畔輕輕吟道:「誰人玉笛隔江飛?散入春風滿什剎。」他含笑的眼如春日湖水微風佛過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

他笑道:「姑娘心中有何愁?只怕這一葉舟,載不動許多愁。」

畫薇雙眸凝睇向他,舒眉笑道:「若連這舟都載不動,那一定是我太重了。」

他朗聲大笑,「若是姑娘太重,只怕這世間都是一群濁物了。」畫薇迎上他撞過眼神,四目交匯剎那便註定了一切的因緣。

「……自那以後我就跟了他,心中再無旁人。人家只道他家有妒妻,未生子也不許旁人入門,他的苦我知道,只怪我,沒這福氣。」畫薇想得有些出神。

不知怎麼今日她興緻頗高又說了許多小時的事。以前宛琬也曾試探著問過她,如何會落到紅袖招來,她常是淡淡扯過,倒聽不出什麼怒怨,可不時卻又會冒出句從前的事來,偏又沒頭沒尾的聽不清楚,漸漸地宛琬也明白了她的心思,畫薇小時候象是吃了許多苦,可她只許自己提,不許旁人問,要強到這種程度,大概也算不得真正堅強。宛琬偶見她眸里閃過絲恨意,就越見憐她,也越發小心地不叫她瞧了出來。

倆人窩在塌上又細細說了會話才跑了出來。

宛琬跑到書案前瞧見十三阿哥又是寫了堆她看不懂的字,細瞧著卻猶如行雲流水般的舒暢便也卷了起來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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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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