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柳絲牽恨一條條
何處不是傷心地?落花流水空嘆息。
我獃獃的不知站了多久,這才回到房間收拾行囊。簡單的包袱里一直攜帶了三串佛珠,我了無牽挂地來到這裡,以為可以順利完成使命,然後回到屬於我的世界,再次與家人親朋團聚,可是何時才能了結前緣,清償舊債?為何願望似乎遠在天邊,遙不可及?
「砰砰」。敲門聲傳來。
一定是掌柜,除了我和他,沒有別的客人。
「請進。」我繼續整理衣物,沒有轉過頭去。
「老伯,我準備明日起程了。」我說道。
「故人近在咫尺,為何不肯相見?」低沉的聲音,聽得我心驚。
我慢慢轉身,他倚門而立。
「九爺…」我低下頭去。
「弘旺說有人長得象十六弟的畫中人,弘曆說有人調製色香味美的菊花茶,我心裡就在嘀咕,除非是機靈古怪的林楚顏,世間絕不作第二人想。」他說道。
「我叫楚煙寒。」我道。
「是嗎?人若更名,等同換心?昔日種種,忘得乾淨?」他不動聲色。
「沒錯。」我回答。
他想幹什麼?重提舊事有何意義?我滿心煩亂,欲奪門而去。
「哪怕深深相許之人,瀕臨生死垂危?哪怕山盟海誓之人,即將辭世西行?」就在我邁出大門之時,他忽然開口說道。
我停住了腳步。
「九爺此話卻是何意?」我直視他的眼睛。
「八哥大難臨頭,怕是難以保全了。」他黯然地說道。
猶如五雷轟頂,簡直難以置信。
「怎麼會這樣?」我問。
「他不慎染病,誰料竟是傷寒,已經垂垂可危…」他的聲音有些嘶啞,眼眶也是潮紅一片,「皇阿瑪欲從熱河行宮返回西郊暢春園,八哥休養的園子正好是必經之地,皇阿瑪擔心八哥倘若不測,會讓眾人沾染晦氣,預備下令讓八哥遷居城裡。以八哥目前的狀況,根本不宜途中顛簸,否則只會加重病情,可是老四居然贊同皇阿瑪的想法,其餘兄弟也都齊聲附和,如若不是我極力反對,只怕旨意已定,無可挽回了!」
最是無情帝王家!父親心狠,兄弟情薄,饒是金玉滿堂,也是寂寞絕望!
沒想到玩世不恭的九爺,倒還有情深義重的一面。
「你反駁皇上,惹他惱怒了嗎?」我問。
「我哪裡顧得許多?」他不以為然。
難怪弘曆說皇上心情欠佳,原來不是為了擔憂八爺病情,而是為了九爺出言頂撞。
「九爺告訴我此事,可有什麼用意?」我問道。
「如果由你出面相勸,皇阿瑪或許改變心意。你隨我一同回去吧!」他說。
「九爺身為皇子,尚且不能扭轉局面,我一小小女子,已經離宮多年,皇上怎肯採納意見?況且對於從前往事,我本有心劃清界限,如此這番作為,豈非前功盡棄,努力白費?」我連連搖頭。
「當年我們兄弟為保八哥傾盡全力,誰料還不及你的隻言片語。梨花一枝春帶雨,皇阿瑪何忍拒絕?你若溫言勸慰,事情必有轉機。至於你的心意…就當報答良妃娘娘對你的厚愛之情吧!娘娘仙逝經年,八哥哀傷不減,你難道可以佯裝不知,坐視不理嗎?」他緊緊握住我的肩膀。
我淚流滿面,他說的沒錯。
良妃生前殷殷囑託,至今仍然言猶在耳,我雖不是一諾千金的君子,可也不是背信棄義的小人。
而且那個人,曾經讓我心疼。
「好吧,若是適得其反,為之奈何?」我問。
「我相信你。」他說道,「咱們立刻起身,容我先去回稟。至於你這身行頭,還是換了吧!」
「九爺稍候。」我說道。
皇上是不會對一個男子憐香惜玉的,我雖無意以色侍君,但不加修飾讓他反感,只會於事無補,那就大大不必。
我挑選了一件清淡素雅的漢家長裙,挽雲鬢,插珠花,輕施粉,眉如畫。
「咱們走吧。」我嘆氣。
會後悔嗎?我不知道。
「楚顏…老天是厚待你呢還是虧欠你?你的美麗猶勝從前!」九爺贊道。
美麗能帶給我什麼呢?自由?快樂?還是從容寫意的人生?我渴望的,一無所有。
進了行宮,已是天近黃昏。九爺讓我候在殿外,而他良久方才出來。
「進去吧,皇阿瑪已經知道了。」他低聲說。
我的心跳得好快,完全脫離了控制。
「民女叩見皇上,皇上吉祥。」
「抬起頭來。」康熙威嚴的聲音依然如故。
我緩緩抬頭,正好對上他複雜的表情…旁邊的李德全,也是一樣。
驚訝,喜悅,疑惑,還有一絲憤怒。
「消失無蹤的女子,緣何重現人世?」他冷冷問道。
「回皇上,既是九爺帶我入宮,皇上怎會不知原由?請皇上收回成命,勿令八阿哥遷移住地!」我懇切地說道。
「真好!原來是舊情難忘,所以才去而復返。不過朕意已定,怎可自食其言?此事休要再提!」他的語氣越發冰冷。
我心何嘗不是?
「皇上乃是盛世明君,自然也有仁者之心。」我說道。
「何謂仁者之心?」他問道。
「皇上的愛民之心,皇上的惜才之心,都是仁者之心啊!不過…」我有意住口。
「不過怎樣?」他直盯著我。
「不過獨缺一樣,便是憐子之心。」我道。
「大膽!」他果然震怒。
「八阿哥命在旦夕,皇上可有心存疼惜?試問血脈相連,為何如此薄情?」我豁出去了。
「你今日是來與朕論『心』的嗎?那麼朕來問你,你又懷有何心?」他氣急敗壞。
「人若多心,固然是庸人自擾;人若無心,卻可謂行屍走肉。楚顏所求,無非一顆平常心而已。」我答道。
康熙忽然咳嗽不止,緊張的空氣令人窒息。
李德全的臉色不停變化,由紅轉白,由白變青。
「快傳太醫!」他喚過侍立的小太監。
我端起案上茶水,躬身呈給康熙。
「啪…」他揮手一推,毫不領情。
死就死吧,解脫更好。
想到這裡,我站起身來,走到他後面。
我握手成拳,為他敲打背心。
終於,他平靜下來。
「楚顏,如果你答應朕一個條件,朕也會答應你的請求。」他看著我。
「請皇上吩咐。」我說。
「你若肯重回乾清宮,八阿哥便不用移居。」他說道。
四周好靜,我清楚地聽見了心跳。
「楚顏願意。」
顫抖的聲音,是我的嗎?
「既然往事一筆勾銷,你應該有個新名字。」他又道。
「回皇上,民女楚煙寒。」我回道。
「楚煙寒?很好!」他閉上了眼睛。
寂靜的深宮,好象有人在哭泣。
是我…絕望無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