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四
方鴻漸把信還給唐小姐時,痴鈍並無感覺。過些時,他才像從昏厥里醒過來,開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脈流通,就覺得剌痛。昨天囫圇吞地忍受的整塊痛苦,當時沒工夫辨別滋味,現在,牛反芻似的,零星斷續,細嚼出深深沒底的回味。卧室里的沙發書桌,卧室窗外的樹木和草地,天天碰見的人,都跟往常一樣,絲毫沒變,對自己傷心丟臉這種大事全不理會似的。奇怪的是,他同時又覺得天地慘淡,至少自己的天地變了相。他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瞧著陽世的樂事,自己插不進,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進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誰都可以進來,第一個攔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長輩的都不願意小輩瞞著自己有秘密;把這秘密哄出來,逼出來,是長輩應盡的責任。唐家車夫走後,方鴻漸上樓洗臉,周太太半樓梯劈面碰見,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訴的話問他,好容易忍住了,這證明刀不但負責任,並且有涵養。她先進餐室,等他下來。效成平日吃東西極快,今天也慢條斯理地延宕著,要聽母親問鴻漸話。直到效成等不及,上學校去了,她還沒風鴻漸來吃早點,叫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門了。周太太因為枉費了克己工夫,脾氣發得加倍的大,罵鴻漸混賬,說:「就是住旅館,出門也得分付茶房一聲。現在他吃我周家的飯,住周家的房子,賺我周家的錢,瞞了我外面去胡鬧,一早出門,也不來請安,目無尊長,成什麼規矩!他還算是念書人家的兒子!書上說的:『清早起,對父母,行個禮,』他沒念過?他給女人迷錯了頭,全沒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們周家的栽培,什麼酥小姐、糖小姐會看中他!」周太太並不知道鴻漸認識唐小姐,她因為「芝麻酥糖」那現成名詞,說「酥」順口帶說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語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預言家都是這樣的。
方鴻漸不吃早點就出門,確為了躲避周太太。他這時候怕人盤問,更怕人憐憫或教訓。他心上的新創口,揭著便痛。有人失戀了,會把他們的傷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爛腿,血淋淋地公開展覽,博人憐憫,或者事過境遷,像戰士的金瘡舊斑,脫衣指示,使人驚佩。鴻漸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裡隱蔽著,彷彿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風。所以他本想做得若無其事,不讓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瞞得過周太太,便不會有旁人來管閑事了。可是,心裡的痛苦不露在臉上,是樁難事。女人有化妝品的援助,胭脂塗得濃些,粉擦得厚些,紅白分明會掩飾了內心的凄黯。自己是個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了照例的梳頭刮臉以外,沒法用非常的妝飾來表示自己照常。倉卒間應付不來周太太,還是溜走為妙。鴻漸到了銀行,機械地辦事,心疲弱得沒勁起念頭。三閭大學的電報自動冒到他記憶面上來,他嘆口氣,毫無願力地複電應允了。他才分付信差去拍電報,經理室派人來請。周經理見了他,皺眉道:「你怎麼一回事?我內人在發肝胃氣,我出門的時候,王媽正打電話請醫生呢。」
鴻漸忙申辯,自己一清早到現在沒碰見過她。
周經理器喪著臉道:「我也開不清你們的事。可是你丈母自從淑英過世以後,身體老不好。醫生量她血壓高,叮囑她動不得氣,一動氣就有危險,所以我總讓她三他,你——你不要拗她頂她。」說完如釋重負的吐口氣。周經理見了這挂名姑爺,鄉紳的兒子,留洋學生,有點畏閃,今天的談話,是義不容辭,而心非所樂。他跟周太太花燭以來,一向就讓她。當年死了女兒,他想娶個姨太太來安慰自己中年喪女的悲,給周太太知道了,生病求死,嚷什麼「死了乾淨,好讓人家來填缺,」嚇得他安慰也不需要了,對她更短了氣焰。他所說的「讓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塵」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鴻漸勉強道:「我記著就是了。不知道她這時候好了沒有?要不要我打個電話問問?」
「你不要打!她跟你生的氣,你別去自討沒趣。我臨走分付家裡人等醫生來過,打電話報告我的。你丈母是上了年紀了!二十多年前,我們還沒有來上海,那時候她就有肝胃氣病。發的時候,不請醫生打針,不吃止痛藥片,要吃也沒有!有人勸她抽兩口鴉片,你丈母又不肯,怕上癮。只有用我們鄉下土法,躺在床上,叫人拿了門閂,周身捶著。捶她的人總是我,因為這事要親人干,旁人不知痛癢,下手太重,變成把棒打了。可是現在她吃不消了。這方法的確很靈驗,也許你們城裡人不想信的。」
鴻漸正在想未成婚的女婿算不算「親人」,忙說:「相信!相信!這也是一種哄騙神經的方法,分散她對痛處的集中注意力,很有道理。」
周經理承認他解釋得對。鴻漸回到辦公桌上,滿肚子不痛快,想周太太的態度一天壞似一天,周家不能長住下去了,自己得趕早離開上海。周經理回家午飯後到行,又找鴻漸談話,第一句便問他復了三閭大學的電報沒有。鴻漸忽然省悟,一股怒氣使心從痴鈍里醒過來,回答時把身子挺足了以至於無可更添的高度。周經理眼睛躲避著鴻漸的臉,只瞧見寫字桌前鴻漸胸脯上那一片白襯衫慢慢地飽滿擴張,領帶和腰帶都在離桌上升,便說:「你回電應聘了最好,在我們這銀行里混,也不是長久的辦法,」還請他「不要誤會」。鴻漸剌耳地冷笑,問是否從今天起自己算停職了。周經理軟弱地擺出尊嚴道:「鴻漸,我告訴你別誤會!你不久就遠行,當然要忙著自己的事,沒工夫兼顧行里——好在行里也沒有什麼事,我讓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於薪水呢,你還是照支——」
「謝謝你,這錢我可不能領。」
「你聽我說,我教會計科一起送你四個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費用,不必向你老太爺去籌——」
「我不要錢,我有錢,」鴻漸說話時的神氣,就彷彿國立四大銀行全他隨身口袋裡,沒等周經理說完,高視闊步出經理室去了。只可惜經理室太小,走不上兩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復能供周經理瞻仰。而且氣憤之中,精神照顧不周,皮鞋直踏在門外聽差的腳上,鴻漸只好道歉,那聽差提起了腿滿臉苦笑,強說:「沒有關係。」
周經理搖搖頭,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裡大發脾氣,叫丈夫在外面做人為難自己慘淡經營了一篇談話腹稿,本想從鴻漸的旅行費說到鴻漸的父親,承著鴻漸的父親,語氣捷轉說:「你回國以後,沒有多跟你老太爺老太太親熱,現在你又要出遠門了,似乎你應該回府住一兩個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內人很喜歡你在舍間長住,效成也捨不得你去可是我扣留住你,不讓你回家做孝順兒子,親家、親家母要上門來『探親相罵』了——」說到此地,該哈哈大笑,拍著鴻漸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體上什麼可拍的部分那時候最湊手方便——「反正你常到我家裡來玩兒,可不是一樣?要是你老不來,我也不答應的。」自信這一席話委婉得體,最後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無縫,曲盡文書科王主任所謂「順水推舟」之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過如此。只可恨這篇好談話一講出口全彆扭了,自己先發了慌,態度局促,鴻漸那混小子一張沒好氣挨打嘴巴的臉,好好給他面子下台,他偏願意抓踴了面子頂撞自己,真不識抬舉,莫怪太太要厭惡他。那最難措辭的一段話還悶在心裡,像喉嚨里咳不出來的粘痰,攪得奇癢難搔。周經理象徵地咳一聲無謂的嗽,清清嗓子。鴻漸這孩子,自己白白花錢栽培了他,看來沒有多大出息。方才聽太太說,新近請人為他評命,命硬得很,婚姻不會到頭,淑英沒過門就給他死了!現在正交著桃花運,難保不出亂子,讓他回家給方鄉紳嚴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長輩的干係。可是今天突然攆他走,終不大好意思——唉,太太仗著發病的脾氣,真受不了!周經理嘆口氣,把這事擱在一邊,拿起桌子上的商業信件,一面捺電鈴。
方鴻漸不願意臉上的羞憤給同僚們看見,一口氣跑出了銀行。心裡咒罵著周太太,今天的事準是她挑撥出來的,周經理那種全聽女人作主的丈夫,也夠可鄙了!可笑的是,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里興風作浪,自忖並沒有開罪她什麼呀!不過,那理由不用去追究,他們要他走,他就走,決不留連,也不屑跟他計較是非。本來還想買點她愛吃的東西晚上回去孝敬她,討她喜歡呢!她知道了蘇小姐和自己往來,就改變態度,常說討厭話。效成對自己本無好感,好像為他補習就該做他的槍手的,學校里的功課全要帶回家來代做,自己不答應,他就恨。並且那小鬼愛管閑事,虧得防範周密,來往信札沒落在他手裡。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車夫來取信,她起了什麼疑心,可是她犯不著發那麼大的脾氣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運氣壞就壞個徹底,壞個痛快。昨天給情人甩了,今天給丈人攆了,失戀繼以失業,失戀以臻失業,真是摔了仰天交還會跌破鼻子!「沒興一齊來」,來就是了索性讓運氣壞得它一個無微不至。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親母親那兒擠幾天再說,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夾著尾巴竄回家。不過向家裡承認給人攆回來,臉上怎下得去?這兩天來,人都氣笨了,後腦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圓滿的遮羞方式,好教家裡人不猜疑自己為什麼突然要回家過不舒服的日子。三閭大學的電報,家裡還沒知道,報告了父親母親,准使他們高興,他們高興頭上也許心氣寬和,不會細密地追究盤問。自己也懶得再想了,依仗這一個好消息,硬著頭皮回家去相機說話。跟家裡講明白了,盤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見周經理夫婦的面,把三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別,反正自己無面目見周經理周太太,周經理周太太也無面目見自己,這倒省了不少麻煩。搬回家也不會多住,只等三閭大學旅費匯來,便找幾個伴侶上路。上路之前不必到銀行去,樂得逍遙幾天,享點清閑之福。
不知怎樣,清閑之福會牽起唐小姐,忙把念頭溜冰似的滑過,心也虛閃了閃幸未發作的痛。
鴻漸四點多鐘到家,老媽子一開門就嚷:「大少爺來了,太太,大少爺來了,不要去請了。」鴻漸進門,只見母親坐在吃飯的舊圓桌側面,抱著阿凶,喂他奶粉,阿丑在旁吵鬧。老媽子關上門趕回來逗阿丑,教他「不要吵,乖乖的叫聲『大伯伯』,大伯伯給糖你吃」。阿丑停嘴,光著眼望了望鴻漸,看不像有糖會給他,又向方老太太跳嚷去了。
這阿丑是老二鵬圖的兒子,年紀有四歲了,下地的時候,相貌照例丑的可笑。鵬圖沒有做慣父親,對那一團略具五官七竅的紅肉,並不覺得創造者的驕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腳兩步到老子書房裡去報告:「生下來一個妖怪。」方豚翁老先生抱孫心切,剛佔了個周易神卦,求得裕是「小畜」卦,什麼「密雲不雨」,「輿脫輻,夫妻反目」,「血去惕出無咎」。他看了《易經》的卦詞納悶,想莫非媳婦要難產或流產,正待虔誠再卜一卦,忽聽兒子沒頭沒腦的來一句,嚇得直跳起來:「別胡說!小孩子下地沒有?」鵬圖瞧老子氣色嚴重,忙規規矩矩道:「是個男孩子母子都好。」方豚翁強忍著喜歡,教訓兒子道:「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講話還那樣不正經,瞧你將來怎麼教你兒子!」鵬圖解釋道:「那孩子的相貌實在丑——請爸爸起個名字。」「好,你說他長得丑,就叫他『丑兒』得了。」方豚翁想起《荀子·非相篇》說古時大聖大賢的相貌都是奇醜,便索性跟孫子起個學名叫「非相」。方老太太也不懂什麼非相是相,只嫌「丑兒」這名字不好,說:「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樣的,誰說他丑呢?你還是改個名字罷。」這把方豚翁書袋底的積年陳貨全掏出來了:「你們都不懂這道理,要鴻漸在家,他就會明白。」一壁說,到書房裡架子上揀出兩三部書,翻給兒子看,因為方老太太識字不多。方鵬圖瞧見書上說:「人家小兒要易長育,每以賤名為小名,如犬羊狗馬之類,」又知道司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頭,范曄小字磚兒,慕容農小字惡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麼斑獸、禿頭、龜兒、獾郎等等,才知道兒子叫「丑兒」還算有體面的。方豚翁當天上茶館跟大家談起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滿口道賀之外,還恭維他取的名字又別緻,又渾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孫的時候,常常臉摩著臉,代他抗議道:「咱們相貌多漂亮!咱們是標臻小寶貝心肝,為什麼冤枉咱丑?爺爺頂不講道理,去拉掉他鬍子。」方鴻漸在外國也寫信回來,對侄兒的學名發表意見,說《封神榜》里的兩個開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杠,還是趁早換了。方豚翁置之不理。去年戰事起了不多幾天,老三鳳儀的老婆也養個頭胎兒子,方豚翁深有感於「兵凶戰危」,觸景生情,叫他「阿凶」,據《墨子·非攻篇》為他取學名「非攻」。豚翁題名字上了癮,早想就十幾個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婦們連一不二養下孩子來頂領,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煙」,用唐人傳奇。
這次逃難時,阿丑阿凶兩隻小東西真累人不淺。鴻漸這個不近人情的鰥夫聽父母講逃難的苦趣,便心中深怪兩位弟婦不會領孩子,害二老受罪。這時候阿丑阿凶纏著祖母,他們的娘連影子都不見,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順媳婦的年分太長了,忽然輪到自己做婆婆,簡直做不會,做不像。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間的爭鬥,是至今保存的古風,我們中國家庭里婆婆和媳婦的敵視,也不輸他們那樣悠久的歷史。只有媳婦懷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榮升祖母,於是對她開始遷就。到媳婦養了個真實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讓步。方老太太生性懦弱,兩位少奶倒著實利害,生阿丑的時候,方家已經二十多年沒聽見小孩子哭聲了,老夫婦不免溺愛慫恿,結果媳婦的氣焰暗裡增高,孫子的品性顯然惡化。鳳儀老婆肚子掙氣,頭胎也是男孩子,從此妯娌間暗爭愈烈。老夫婦滿臉的公平待遇,兩兒子媳婦背後各怨他們的偏袒。鴻漸初回國,家裡房子大,阿丑有奶媽領著,所以還不甚礙眼討厭。逃難以後,阿丑的奶媽當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為阿凶是開戰時生的,一向沒用奶媽,到了上海,要補用一個,好跟二奶奶家的阿丑扯直。依照舊家庭的不成文法,孫子的乳母應當由祖父母出錢雇的。方豚翁逃難到上海,景況不比從,多少愛惜小費,不肯為二孫子用乳母。可是他對三奶奶談話,一個字也沒提起經濟,他只說上海不比家鄉,是個藏垢納污之區,下等女人少有乾淨的;女用人跟汽車夫包車夫了孩子,出來做奶媽,這種女人全有毒,喂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風氣太下流了,奶媽動不動要請假出去過夜,奶汗起了變化,小孩子吃著准不相宜,說不定有終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領這孩子。一口悶氣脹得肚子都漸漸大了,吃東西沒胃口,四肢乏力,請醫服藥,同時阿凶只能由婆婆幫著帶領。醫生一星期前才證明她不是病,是懷近四個月的孕。二奶奶腆著顫巍巍有六個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麼一著,她自己肚子里全明白什麼把戲。只好哄你那位
糊塗,什麼臌脹,氣痞,哼,想瞞得了我!」大家庭里做媳婦的女人平時吃飯的肚子要小,受氣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時吃飯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氣的肚子可以縮小。這這兩位奶奶現在的身體像兩個吃飽蒼蠅的大蜘蛛,都到了減少屋子容量的狀態,忙得方老太太應接不暇,那兩個女用人也乘機吵著,長過一次工錢。
方豚翁為了三媳婦的病,對家庭醫藥大起研究的興趣。他在上海,門上冷落,不比從前居鄉的時候。同鄉一位庸醫是他鄰居,仰慕他的名望,釘人有暇,來陪他閑談。這位庸醫在本真的是「三世行醫,一方盡知」,總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強,沒給他祖父父親醫絕了種,把四方剩了三方。方豚翁正如一切老輩讀書人,自信「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懂得醫藥。那庸醫以為他廣通聲氣,希望他介紹生意,免不了灌他幾回迷湯。這迷湯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豚翁的迷湯量素來不大,給他灌得酒醉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婦可以供給他做試驗品,他便開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覺得公公和鄰居醫生的葯吃了無效,和丈夫吵,要去請教西醫。豚翁知道了這事,心裡先不高興,聽說西醫斷定媳婦不是病,這不高興險的要發作起來。可是西醫說她有孕,是個喜訊,自己不好生氣,只得隱忍,另想方法來挽回自己醫道的體面,洗滌中國醫學的恥辱。方老太太帶鴻漸進他卧室,他書桌上正攤著《鏡花緣》里的奇方摘錄在《驗方新編》的空白上。豚翁看見兒子,便道:「你來了,我正要叫你來,跟你說話。你有個把月沒來了,家裡也該常來走走。我做父親的太放縱你們了,你們全不知道規矩禮節——」翻著《驗方新編》對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婦既然有喜,我想這張方子她用得著。每天兩次,每次豆腐皮一張,不要切碎,醬油麻油沖湯吞服。這東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飯,最好沒有,二媳婦也不妨照辦。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將來不致難產,你把這方子給她們看看。不要去,聽我跟鴻漸講話——鴻漸,你近三十歲的人了,自己該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們背時的老士董來多嘴。可是——娘,咱們再不管教兒子,人家要代咱們管教他了,咱們不能丟這個臉,對不對——你丈母早晨來個電話,說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鬧,你不要辯,我不是糊塗人,並不全相信她——」豚翁對兒子伸著左手,掌心向下,個壓止他申辯的信號——「可是你一定有行跡不檢的地方,落在她眼裡。你這年齡自然規規矩矩地結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時姑息著你,以後一切還是我來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罷,免得討人家厭,同時好有我來管教你。家裡粗茶淡飯的苦生活,你也應該過過;年輕人就貪舒服,骨頭鬆了,一世沒有出息。」
方鴻漸羞憤頭上,幾十句話同時涌到嘴邊,只掙扎出來:「我是想明天搬回來,我丈母在發神經病,她最愛無事生風,真混賬——」
豚翁怫然道:「你這態度就不對,我看你愈變愈野蠻無禮了。就算她言之過甚,也是她做長輩的一片好意,你們這些年輕人——」方豚翁話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間無字能形容那些可惡無禮的年輕人。
方老太太瞧鴻漸臉難看,怕父子倆鬥口,忙怯懦地、狡猾地問兒子道:「那位蘇小姐怎麼樣了?只要你真喜歡她,爸爸和我總照著你意思辦,只要你稱心。」
方鴻漸禁不住臉紅道:「我和她早不往來了。」
這臉紅逃不過老夫婦的觀察,彼此做個眼色,豚翁徹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鬧翻了?這也是少年男女間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雙方心裡都已經懊悔了,面子上還負氣誰也不理誰。我講得對不對?這時候要有個第三者,出來轉圜。你不肯受委屈認錯,只有我老頭子出面做和事老,給她封宛轉的信,她准買我面子。」豚翁笑容和語氣里的頑皮,笨重得可以壓坍樓板。
鴻漸寧可父親生氣,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說道:「她早和人訂婚了。」
老夫婦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肅然改容道:「那麼,你是——是所謂『失戀』了。唔,那也犯不著糟踏自己呀!日子長著呢。」豚翁不但饒赦,而且憐惜遭受女人欺侮的這個兒子了。
鴻漸更局促了。不錯,自己是「失戀」——這兩個字在父嘴裡,生澀拗口得——可是,並非為了蘇文紈。父母的同情施錯了地方,彷彿身上受傷有創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處去敷藥包布。要不要訴他們唐小姐的事?他們決不會了解,說不定父親就會大筆一揮,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會鬧這種笑話的。鴻漸支吾掩飾了兩句,把電報給豚翁看了。不出所料,同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邊。豚翁說,這才是留學生乾的事,比做小銀行職員混飯強多了;平成那地方確偏僻些,可是「咱們方家在自由區該有個人,我和後方可以通通聲氣,我自從地方淪陷后一切行動,你可以進去向有關方面講講。」過一會,豚翁又說:「你將來應該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給我,並不是我要你的錢,是訓練你對父母的責任心,你兩個兄弟都分擔家裡開銷的。」吃晚飯桌上,豚翁夫婦顯然偏袒兒子了,怪周家小氣,容不下人,要
借口攆走鴻漸:「商人終是商人,他們看咱們方家現在失勢了。這種鄙吝勢利的暴發戶,咱們不希罕和他們做親家。」二老議決鴻漸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訪問周太太的病,替鴻漸謝打擾,好把行李帶走。
鴻漸吃完晚飯,不願意就到周家,便一個人去看電影。電影散場,又延宕了一會,料想周經理夫婦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進卧室,就見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