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不歸之路
當日宋國來高麗和親的隊伍早就在事情敗露后,被沅熙殺盡。
澀芷只能帶著瑰娘和武等十個人的隊伍,喬裝成高麗派去的使節,到宋國奔喪。理由是:壽陽公主在得知駙馬戰死的消息以後,就生了一場重病,沒有辦法親自奔喪。
她把允諾託付給威和蘭兒,臨行前只在兒子的額頭上狠狠地印上一吻,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二王子殿,不管背後兒子的哭聲有多麼的凄厲。
身旁的瑰娘都心疼死了:「娘娘,不能帶上允諾王子嗎?他是第一次哭得那麼凄涼啊……」平常的允諾總是在笑啊。
澀芷何嘗願意離開兒子?她用力地咬著唇,眼神中也是萬般不舍,可依然沒有再回頭看孩子一眼,反而更大步地往外走去。
武對瑰娘擺了擺頭,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能理解澀芷此刻的心情:她果真是個奇女子,具有大丈夫扼腕的風範,卻又偏偏是個普通的母親,這才真叫人心疼。
此行路途遙遠,連她自己都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能找到沅蔚。萬一那封信是真的,那麼她想沅蔚絕對不希望允諾看見他躺在那裡。
她早就換上了漢服,穿上褲裝,挽起長發,粘上鬍子,為的是上路方便。
就在一行人就要來到城門之前,大街上的人忽然轟動了起來:「快,大家去看啊~!左參贊金成奎被下令午時斬首,已經送出監獄,準備送去斷頭台了!!」
「怎麼這樣?他為我們老百姓做了好多好事啊……還減免那麼多的稅收……」
「嗚嗚,是什麼原因,要把那樣的好人殺死吶?老天爺沒眼啊……」
「據說是因為妄顧王室成員安危,上諫阻止太子派兵增援,讓二王子葬身沙場,甚至私自囚禁二王妃。」人們一邊跑,一邊議論紛紛。
「可那也是為了保護我們高麗士兵的性命啊……」群眾的眼光偶爾也會雪亮。
「怎麼這樣?二王子竟然……竟然……?」另一邊卻響起了另一波嗚鳴。
「我們的二王子啊……那是天下最大的好人吶……怎麼會……?嗚嗚……」
這一聲「二王子」,讓澀芷低下了頭,她忽然停住腳步,讓武很是擔憂:「娘娘?」他似乎在澀芷的身上,看見了沅蔚的影子。
她嘆了一口氣,做了另一個決定:「我想先去送一送他。」
「娘娘的意思是……要送傅軍師?」對於武而言,天唯始終是那個曾經跟他們在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傅軍師。
澀芷沒有否定,也沒有說話,就徑直改變了出城的方向,跟著人潮走去。
沒想到在赴刑場的道路上,運送天唯的囚車竟然被百姓們包圍,有人拚死攔著官兵的去路,有人下跪求情,有人苦苦哀求,有人高聲痛泣……
「左參贊大人沒有錯啊~!一定是誤會,是誤會吶!」
「二殿下臨行前還跟左參贊大人踢蹴鞠啊,他們是朋友啊……求官爺放了大人啊……嗚嗚……」
「滾開!」官兵們開始對百姓動武,打的打,踢的踢:「這個罪人殺死了太子妃跟太子妃肚子里還沒有出生的王子!!只有死罪一條!滾!」
太子妃芸死了?澀芷跟武他們就站在道路的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可一直被關在牢里的天唯怎麼可能殺死太子妃?除非太子帶太子妃去見他了?可是他們為什麼要見他?想救他?不對,自從她搬進左參贊府開始,他跟太子的關係就應該破裂了,這也是她之所以要搬進去的原因。何況太子若要救他,也不必帶上妃子。換句話說,是太子妃自己去見他的?為什麼?而且,他為什麼要殺太子妃?以什麼理由?
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澀芷搖了搖頭,決定不去深思,反正已經不重要了。
她悠悠地走進人群,走進一團亂的囚車旁,武總是在前邊為她開路,所以她輕易地就跟囚車中的男人四目相投。
武適時地將一包銀子塞在正想怒斥的官兵隊長懷裡。
囚車中的天唯是清醒的,看上去並不害怕,也沒掙扎,甚至對兩旁為他求情的人也漠不關心,此時他心中關心的只有一件事:他跟澀芷會一起死在這裡嗎?這樣一來,他們是不是就能一起回去2008年了?
他甚至一笑,反正來到這個時空,也不是他的意願,橫豎都是一死的話,不如給自己一個能回去的希望。他不害怕,反而相當坦然。
所以當澀芷靠近囚車時,他就發現了。他不明白官兵為何會讓開一條道路,直到他看清靠近囚車的人是誰:「蛇……子?」即使她喬裝過,可那雙眼睛他不會認錯。
他伸出被銬住的雙手,緊張地握住囚車上的鋼筋,把臉緊緊地貼在冰涼的鐵枝上,想要確認囚車外的人:「是你嗎?你逃出來了?」一瞬間,他的眼中充斥著欣喜,也許心底的深處,他還是不願意這個女人陪自己死去,因為萬一就這樣死去了呢?萬一永遠也回不去2008年呢?
但那欣喜,很快就被眼前女人冰冷的目光所澆滅。
這雙冰冷的眼,他看明白了。一個愛自己的女人,在看見自己將死的時候,絕對不會具有這樣的眼神。
三天中的點點細節如走馬燈一樣迅速地在他的腦海中一幕又一幕地掠過,一切已經太遲,這種認知只能讓他把雙眼徒地睜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你愛過我嗎?』
她說『有』,可那僅僅是「愛過」,那麼現在呢?
『那麼,你說過,我會成為高麗的皇后?』可她由始至終沒有說她希望成為高麗皇后,要是她希望,一開始就不會選擇跟自己離開,到宋國去生活。
曾經一年多相處的點點滴滴,甚至親密的時候,她都跟這幾天一樣,一直在接受自己的安排,順從的她從沒有拒絕。唯獨將她帶到樹林小屋的那一次,她重複並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我不能跟孩子分開。』當時他就在想,她眼神中的那抹倔強,是不是每個生產後的母親都會有的自我保護?
可原來,自以為是的人是他自己。
他從沒有了解過她,否則他怎麼可能會相信她對沅蔚的背叛是因為想要成為高麗皇后?
但她卻了解自己,只不過用了兩句話和一副畫,就讓他輕易地入了圈套。
天唯竟然無條件地相信了她的順從和權欲,終於,他明白過來了:
「是,你?」他被最大的恐懼駭在那裡,打這才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凄涼。他如木偶般無法動彈,牙縫裡好不容易才扯出這個問句,不敢相信自己的愚蠢。
眼前確實是個女扮男裝的女人,但他寧願不認識她。只見蒼白如雪的她,竟然在嘴角扯出一個弧度,但那笑意絕對沒有進入她的眼瞼。
當著囚車中垂死男人的面前,澀芷舉起右手,從食指上取下一隻金光閃閃的指環,那指環反射著陽光,讓天唯無法睜開雙眼,緊接著,他聽見戒指落地的聲音:
「叮,叮叮……」
真的是她。
天唯絕望地坐回到囚車冰涼的木板上,無法動彈。
「你不應該害死他,你難道不知道,他是允諾的父親?」冰冷陰深的聲音,竟然在午時太陽高照的時候也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我不能跟孩子分開。』他開始明白這句話對一個母親的意義了。
『我只希望,我能帶給我的孩子,一個幸福健全的家。』——這一切,難道永遠只能是一個夢?澀芷痛苦地閉上雙眼,當再次睜開時,她的眼神似乎比囚車內的死囚更獃滯、更絕望,她甚至哭不出來:「他由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傷害你。」她用語言,當成刀子,劃了自己一刀,再划天唯一刀:
「你們曾經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不是嗎?他沒有傷害過你,你為什麼卻要那樣陷害他?!」澀芷從剛開始的自言自語,到最後的怒吼,也沒有辦法再勾起囚車內男人的任何反應,直到開始陷入瘋狂喊叫的她被武跟其他下人拉走,她仍然朝著囚車中一動不動的男人怒吼: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這是武他們第一次看見如此激動的澀芷,措手無策的他們只能將她遠遠地拉開,不讓她再看見囚車中的男人。
沒想到,咒語似乎只有在他們面對彼此的那一刻生效。剛剛扭曲的臉龐,瘋狂的叫喊,在下一刻就全都趨於平靜。澀芷微微地喘著氣,終於鎮定了自己,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液,她才低低地開口道:「我們走吧。」
讓所有人都好不驚訝。
瑰娘見澀芷痛苦成這樣,忍不住就哭了起來。
奇怪的反而是澀芷,她竟然由始至終,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