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開棺驗屍
根據宋國派來接澀芷他們入國境的使節報告,高麗二王子是在燕京失守的那一戰犧牲的。
北京?到底現在是不是北宋末期?她真恨自己書讀得不夠多。
路程沒有想象中遙遠,兩個月時間,他們一行人就已經來到宋人口中所描述的,埋葬沅蔚的臨時地點。
宋國士兵在戰爭結束后,迅速撤退,有人順便把沅蔚的屍體抬走,可惜抬得並不遠,就決定就地安葬。按照這樣的推算,等宋國皇帝得知駙馬戰死,然後修書送到高麗,沅蔚應該已經死去三個月,跟他沒有給她寫信三個月的時間相符。
澀芷一路表情凝重,不發一語,都是武跟瑰娘在幫她張羅一切。
直到他們終於找到那個刻著「駙馬王沅蔚之墓」幾個字的木牌,大家就開始沉默起來。
瑰娘首先低聲啜泣,武咬著牙扼腕痛恨,澀芷只感覺心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連她下邊說出的這個命令,聲音也不像是她自己的,只感覺所有聲音都離她很遠,很遠:
「挖棺。」
「是。」反倒是宋國使節,得知他們此行來的目的,就是要將這位高麗王子的屍體運回家鄉安葬,所以早就有所準備。
瑰娘沒有忘記要過去扶她,她卻在意識到她的靠近之前,就無力地舉起右手,不讓別人靠近自己,而眼睛則一直死盯宋人正在挖掘的地方。
很快,就看見埋在土中的棺木,埋得並不深,此時從棺木和泥地中,紛紛竄出不少地底昆蟲,蚯蚓、甲蟲、老鼠、白蟻……甚至屍蟲。
瑰娘嚎啕一聲,被嚇得暈倒在隨行的人懷裡。
同行的女眷紛紛忍不住發出作嘔的聲音,轉過身去不敢繼續觀望。
武沒有忘記王妃的感受,他不安地請示:「大人是否需要迴避?」在宋國使節面前不能暴露她的身份。他用眼神示意男隨從扶澀芷離開,卻遭到她的再次拒絕。
她始終緊盯那副棺木,似乎沒有眨過一次眼,但眼神給人的感覺卻是空洞的。
宋人用麻繩將棺木捆綁牢靠,並抬上了地面,大家才如釋重負,宋國使節馬上請示:「請問貴國使節是否需要立刻啟程?恐怕棺木不能暴露在空氣中太久。」
見澀芷久久沒有回答宋國使節的話,武只好代勞:「是,就有牢大人協助了。」
宋國使節官員剛揮手示意下人把棺木抬走,不期然的一個聲音卻響了起來,一樣的空洞:「打開它。」
「??」所有人同時看向發出聲音的地方,不敢相信剛剛聽見了什麼。
「我說打開這個棺木。」她要看見他真的躺在裡面才能死心。
眾人嘩然,宋國使節不安地再次確認:「您的意思是……要打開這個棺木?」
「是。」澀芷悲傷的眼中,透出一貫的堅決。
「大人!」隨行的隊伍紛紛抗議地呼喊。
「我一定要看看二殿下是不是真的在裡邊。」她冰冷的聲音,同時讓所有人都豎起了寒毛。
「可是,可是……這人都入土為安了,又已經過了三個月,這……?」宋國使節求助地看向武,武猶豫了一會,才對宋國使節點了點頭:
「請按照我們大人的話去做。」
被吩咐打開棺木的人怨聲四起,等四人合力抬起棺蓋的時候,有人忍不住倒向另一邊,吐了起來,頓時大家失去了平衡,棺蓋沒有被完全掀開,「嘭」的一聲掉在了棺木之上,只露出了三分之一的空隙。
那些宋國人被嚇了一跳,有一個人尖叫著拔腿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喊:「瘋子啊!瘋子啊!……」只要有一個人跑走了,另外好些人就猶豫地跟著一起害怕地跑走,連工錢也不要了。
宋國使節也害怕了,因為屍蟲蠕動出來的有上千隻上萬隻,屍臭頓時充斥著整個樹林,讓人不住地覺得噁心,他顫抖著聲音,異常恐懼:
「這……這……這可怎麼辦吶……?抬棺木的人都走了……」
「人可以再找。」同行的女眷相繼嚇暈過去,只有澀芷仍保持鎮定。她一步又一步地靠近已經掀開了的棺木,彷佛根本沒有聞到那股劇烈的噁心的屍臭味,甚至看不見那正在棺木口蠕動的上萬隻屍蟲。
「娘娘!」武知道她很痛苦,也知道她很堅強,可是,這卻遠遠超過了他所能想象的範圍。他紅著雙眼,不敢相信澀芷真的敢靠近那裡,甚至忘記了不該呼喚的稱呼。
中國人說死人該入土為安,宋國官員眼見這些高麗人如此膽大的行徑,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有心思去辨別武剛剛脫口而出的稱謂?在澀芷還沒有完全看進棺木裡邊以前,剩下的宋國使節就「咚」地一聲跪在了地上,喊道:「恕在下,在下不再相陪了!」便驚嚇地逃也似的跑出了這個空曠的樹林。
頓時寂靜的樹林里就只剩下她們同行的十個人,可真正沒有被嚇暈過去的,只有武和少數幾個男丁。他們親眼看著這位看似柔弱的王妃一步又一步地靠近棺木,耳邊除了風吹樹搖的聲音以外什麼也沒有。
澀芷甚至將手顫抖著放在了被移開的棺蓋之上,那原本漆著紅漆的木頭,早就變得花白。只有藉助那棺木的支撐,她才能勉強自己站在那裡,沒有跌坐在地上:
不能是你,絕對不能是你……
心裡邊唯一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響起。
她先是狠狠地閉上雙眼,等她再次張開眼睛之時,已經看見了棺內的景象——
無數的屍蟲鑽滿了屍首,除了那披散的凌亂的長發以外,屍體全都被萬頭鑽動的屍蟲所覆蓋,根本沒有辦法看見屍體的一寸皮膚。
正常人在看見這樣的畫面時,會首先暈倒過去,要不至少也應該反胃嘔吐起來,可澀芷似乎並不是正常人,噁心的東西她看太多了,從小接觸的更多,她只感覺心裡在翻山倒海的痛苦和傷心,這種傷心,甚至比看見自己的媽媽死在身旁還要絕望。
「娘娘!不要看了!」武衝到她的身邊,強行拉住了她,要把她拉離那裡。
「放開我。」澀芷比他鎮定多了。她紅著雙眼,聲音梗在喉嚨,說話已經非常吃力。緊接著,她開始用力地推開還在棺木沿上的棺蓋,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反正,棺蓋終於被她推落在地上,更多的屍蟲爬了出來,連在場的幾個男丁都開始作嘔起來。
武眼見澀芷這種深厚的痛苦,反而忍不住落下了男兒淚:天啊,二殿下怎麼捨得扔下這樣深愛他的女人離去?天底下怎麼可能會有如此深情而剛烈的女人?
這個美麗的女人,對殿下的愛,對傅軍師的恨,完完全全地展現在世人面前,甚至不惜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她果然是個奇女子。
等澀芷終於推開那棺蓋,她就能看清棺木內的所有情景。哪怕屍體被蠕滿了蟲子,但還是能看見這個男人身上破爛的衣服,確實正是那日沅蔚離開時,穿著的紅色將軍服。而且,他沒有了一隻手。彷佛經歷過一場劇戰,才壯烈地死去,恐怕是因為斷臂以後,血流盡而死的。
……
片刻以後,她如釋重負,嘴角竟然扯出了一抹讓人顫慄的笑容,讓武更加擔心了:「娘娘?」他再次輕喚,假如他可以,一定選擇擁她入懷,不讓她獨自承受這種痛苦。
「不是他。」她說。
武一驚,終於不敢相信地看向那棺木里的屍首,可那確實是二殿下行軍時穿的將軍衣沒有錯。
「這棺木只有正常人身長的長度,二殿下根本躺不下去。」她說出打第一眼看見這個棺木時就產生的懷疑:「即使是士兵硬把他的屍首放進這個普通長度的棺木里,那麼至少,他的腿應該是彎曲的,但顯然並不是這樣。」她的男人有多高,她是絕對不會錯認的。
她分析的完全沒有破綻,武轉憂為喜:「太好了!太好了!娘娘的意思是,殿下並沒有死?」他咧嘴笑了起來。
澀芷卻在大家最雀躍的時候,忽然俯身將手伸進棺木之中——
「我的天啊……」連男人也忍不住驚呼起來:這個王妃還真是什麼都敢做啊!
澀芷從屍蟲的中間撥開屍體脖子上的破爛衣布,輕易地扯開了屍首脖子上的一條繩子,取出一個小金牌墜子,看見墜子上面的韓國字,才轉身對武說道:「是他們救了他。」
在武看見澀芷手中金墜子的那一刻起,他原本雀躍的笑容瞬間凝固了起來,猛地上前奪過那金牌,開始痛心疾首地跪在了棺木前,嚎啕呼喚:
「剛啊——剛——我的好兄弟——」
原來是剛。
他們四人從小身上就戴著刻著各自名字的金牌。
澀芷閉上苦澀的雙眼,才對棺內的屍首默念道:「謝謝你救了他。」
緊接著,她指揮下人把棺木重新蓋上,請人將剛的屍首運回高麗安葬,同時叮囑道:「把二殿下並沒有死的消息報告給皇上,並讓朴議政大人把消息散播出去,安撫在朝官員,讓他們等我找到二殿下以後,再一起回去。」
她轉而面對依然跪在地上的武:「你親自送剛回去吧,我跟瑰娘他們留下繼續找就可以了。」
武用手肘抹了一把眼淚:「不行,保護娘娘的安全是臣的責任!」
「就當是代替我送剛回去吧,我原本應該親自送他的。」澀芷垂下了雙眼。
看見她哀傷的眼,武感動了,可生人比死人重要:
「剛會諒解臣的,因為假如臣現在離開了,將來要是讓殿下知道,臣的人頭也同樣不保。」
澀芷無奈地笑了笑,似乎已經能看見沅蔚氣炸了要砍武的人頭的臉,於是她不再堅持,隨了武的要求。
只是,她心中始終有一個疑問並未解開:假如穿上將軍的服裝,代替沅蔚死去的是剛,那麼,沒有死去的沅蔚,為何三個月以來都一直沒有回去萬月台?隱隱的不安依然困擾著她,因為她知道,沅蔚也必定受了重傷,甚至生死未卜,否則他不可能到現在還沒有出現。
失去了這個宋國的線索以後,要找到沅蔚的下落,就變成大海撈針一樣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