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盤20

胎盤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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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小旅館不遠有一家「山寨私家菜館」,牆壁漆成黃色和橙色,朽木門窗上種著開滿小花的植物,藤蘿攀爬在窗槅上,大紅色的沙軟軟的,音樂輕輕的,連服務員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

在這裡所有節湊似乎都慢了下來,時間似乎沉澱了下來。好像沒有什麼緊迫又危險的事情要生,好像沒有什麼痛苦和悲哀,好像沒有什麼死亡。

這裡全是生的樂趣,休閑、美食、溫情、柔和、愛和光。

竹英第一次細緻地看著面前的陽光男孩,個子高挑,略顯清瘦,頭有些卷,光潔的額頭,眉毛淡褐色,又厚又直,一雙單眼皮小眼睛,有一點冒失,有一點害羞;唯有鼻子是男性的,剛毅的;嘴唇鮮紅飽滿,就像在成熟的果實上用刀片輕輕劃開,漸漸暴露出果肉。

盧強在竹英迷離的注視下神色閃避,接著又直率、多情地回敬那雙美麗的眼睛,嘴巴嚼著嚼著就停止了,有那麼幾秒種,竹英妥協了,笑一下,托著下巴忽然變幻手形,指著桌上那些菜,說:「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香芹、蒜苔、韭菜?」

「這個嘛,每次在學校食堂吃飯,我都會挑一個能觀察你的位置,我現你對蔥、姜、蒜這些刺激性的蔬菜都不避諱。」

「啊,看人家吃飯多不好意!我怎麼不知道呀?」

「你很少抬頭,走路也從不回頭。你好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別人說你古怪,但是我覺得你很神秘,深深地吸引了我,有時看你從操場上走過,我就像丟了魂似的,半晌才回過神來,身上就一驚。我以為你能感覺到背後總有一雙深情的目光——那一次,記得嗎?我去揀羽毛球,慢騰騰的,就是為了等你走近,突然把拍子遞給你,說,『給你打吧!』——你當時的表情就像沉睡千年之後猛然驚醒,太令我震撼了,心裡像揚起一片沙子,倒處都蒙了一層似的。」

竹英明明晃晃地笑著,又細又尖的嘴角那麼彎上來,雙頰像柔軟的秘色瓷一樣盪開兩道笑紋,繃緊的嘴唇薄薄透亮,有一個令人心醉的唇尖,瞟一眼盧強,說:「有那麼誇張嗎?不過,你那句『給你打吧!』真是響亮,在我耳里響了好幾天呢……呃,這些叫什麼菜名啊?」

「這個,紫蘇怪味魚,這個,翡翠臘肉,這個,芋頭耠子炒香芹、野韭菜、酸菜煎雞蛋;還有這個,如影隨形……」

「如影隨形?不就是蒜苔嘛,好奇怪的名字!」

「我問過服務員,這是土家族菜館。」

「哦,沒想到啊……」

盧強去了一趟衛生間,在盥洗池洗了手,抽張紙擦乾淨,在走廊里掏出手機面對牆壁給家裡打電話,鈴聲響了一會兒,老媽接的電話,如果是老爸交談就簡單得多了。

「媽,我強子,明天或後天就回去了。同學遇到麻煩事,我得幫幫她。」

「你能幫得上就幫,幫不上也別逞能。你妹妹給你看著店,也沒啥的,村裡好多人得了流感,感冒藥賣了不少,你回來再進點。你盧大叔非要輸液,你妹妹不敢扎,我說等強子回來吧,你盧大叔說兩個鼻孔不通氣,睡覺怕憋死——」

「媽,你和爸也要注意身體,預防著點,家裡開窗通風,沒事多洗手,別往人多的地方湊熱鬧了。」

「鄉里鄉親的,一點小病就不待見人,顯得咱們多貴氣似的……」

「好了,你叫小妹聽電話!」

有些事盧強怎麼也說服不了父母,一來二去自己難免焦躁。現在電話里傳來家人的聲音,他忽然覺得很懷念。但是自己語氣不重點,老媽只會沒完沒了地嘮叨下去。

「哥,偷偷見女朋友是不是?把個攤子丟給我,怎麼謝我吧?」

「好,過了今晚,你要我怎麼謝都成,說吧!」

「給我帶肯德基!」

「就知道吃!對了,那些感冒藥要是不知道價錢,就拆開來散給他們吃,不用收錢了。才放完長假你把心收一收用到學習上,別在我店裡綉十字綉,那跟女紅是兩碼事,多看看書——」

「哥,你怎麼變得這麼啰嗦,掛了,掛了,別忘了你的承諾。」

那頭的電話掛斷之後,盧強兀自對著話筒說:「不會……」

吃完了飯已是夜幕降臨,他們回到小旅館拿上鐵杴、鎬頭、裝屍骨的蛇皮袋,還有礦泉水,乘坐計程車直奔溪南河長長的河堤,從那裡穿過一片防護林,走進荒草地,差不多一百米的距離就是第二人民醫院的后牆。

拿著工具當然不能從醫院的大門直接進去了,而且在這關鍵時刻竹英輕易不能暴露在眾人面前。等該做的都做完了事情自然會有一個水落石出的。

這裡就像是城市的背面,是另一番景象,聲音變得模糊不清。寬闊的溪南河在月光下波光鱗鱗。河堤上有人騎著破自行車飛快地走過,擋泥罩咔啦咔啦的響。

他們進入昏睡、夢囈、斑駁的防護林,蓬鬆的沙地吞沒了腳步聲,一隻默不作聲的鳥,拍著翅膀低低地飛過。

然後,他們踏入荒草地,野草旺盛、柔舒、多汁,散著微苦的氣味。小蟲撞擊著他們的面孔,還有蜘蛛網,最擔心的是蛇,所以拿著鐵杴在前面開路。

醫院大樓像一個巨大的電視牆,每個窗戶都是一個畫面。竹英和盧強避開燈光慢慢向前潛近,竹英卻在搜尋那個窗戶,那個窗口裡有一排文件櫃,麥主任穿著白大褂只露出半身側影,他的眼鏡偶爾反射著亮光。

盧強想,不會又有病人到這裡來哭泣泄情緒吧?其實他人已到達那根排水管旁了,回頭見竹英還站在草叢裡,便壓低嗓門招呼她過去,他以為竹英是因為害怕而不敢靠近,但是為了拯救她的生命和別人的生命,他必須堅強,不能退縮。

他想起讀小學時,村裡修路曾挖開一座野墳,刨出來的骷髏就扔在路邊上,放學后他們把骷髏當足球踢來踢去,一點也不害怕,反倒是長大了回想起來總是對那個無名死者過意不去。光亮足以讓他看清碗上的手錶,快八點了。

「你確定就是這裡嗎?」盧強看著走過來的竹英說。

「排水管下有涵洞,我們再往後一點位置開挖。」

「希望別挖到太平間掉進去……不會驚動醫院裡的人吧?」

「左邊和右邊的窗口離咱們遠,又是一樓,人都是流動的,不會注意醫院後面有的動靜。」

「那現在要開始啰。」

「開始吧。」

盧強和竹英都戴上手套,他們先把那些野草拔掉,根莖在土裡很不情願地掙斷聲,有的根莖漆黑如濃密的頭,濕潤的泥土被帶了起來,沉甸甸地扔在旁邊的草叢裡。

盧強掄起鎬頭扎向地面,一下子沒進去半截,讓人心驚,拔起時又很吃力。看來這裡的土質肥沃、細膩,沒有石塊,所以又改用鐵杴,用腳把杴鐵踩進土裡,借著杴把槓桿的力量,鏟起一大塊土。

醫院像是夢境中透明的蜂房,嗡嗡聲生在繁忙的內部,更遠處,街道上的汽車聲像岩漿一樣流動,唯有救護車清晰、急促的鳴笛由遠而近,一直到了「蜂房」某個入口處嘎然而止,接著是聚氨脂的小輪子在大理石地面上尖叫。

因為一片燈光所以沒人留意到天上的月亮隱沒於一片薄雲當中,一陣疾風使野草顫抖了一下,夏蟲也靜默了片刻,竹英和盧強只聽到自己的喘息聲,還有泥塊扔在草叢中的滾動聲。

泥土的黏性越來越大,像磁鐵一樣不願離開地面,鐵杴鏟過的痕迹光滑得泛亮,進度越來越慢了。

等挖到有半人深時,他們已是大汗淋漓,雙臂又酸又脹,已經沒力氣把土揮出來。丟下鐵杴爬出來休息,喝礦泉水。一看時間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兩個人才刨開這麼個小坑,心理不免有些焦急。

因為無法確定棺木是橫向還是縱向,盧強決定讓竹英休息,避免挖掘方向錯誤而徒勞無功,自己用鎬頭垂直往下挖,直到鎬頭碰到棺木,吃下這顆定心丸后,再研究向哪個方向擴展。

盧強跳進坑裡用鎬頭地下錐,然後換竹英下來把泥土裝里蛇皮袋裡,他在上面提起蛇皮袋把泥土倒掉,再跳進坑裡繼續挖。這樣輪換十多次,從坑裡爬上爬下已經很困難了,鎬頭在坑裡也無法施展。他們開始懷疑這一切的猜想是否是一個錯誤?他們尋找屍骨試圖平息捉摸不定的咒怨是否是一種瘋狂?

他們精疲力盡,雙手起泡,渾身濕透,頭粘在前額上,衣服也蹭滿了污泥不成樣子。而且坑內有一股腐臭和陰冷的濕氣令他們很不安,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被活埋一樣。

當盧強丟下鎬頭準備爬上來休息時,卻聽到沉悶的一聲響,他迅扒開泥土,一塊平坦、腐朽的棺木露了出來。

「她在這裡!在這裡!在這裡!」

盧強興奮地喊道,覺自己的聲音好象在天空里回蕩。竹英像是摔倒了,匍匐在上面,伴隨一陣泥土的墜落,盧強無處躲藏,冰涼的泥塊鑽進汗濕的衣服里。他抬頭看竹英,黑暗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

盧強分辨出棺木與醫院牆壁呈縱向安放,由於恢復了信心,渾身又充滿了力量,開始向旁邊擴展。現在快要接近午夜了,醫院大樓已是一片安靜,夏蟲的鳴叫也變得稀落,反倒是他們一下一下挖掘的聲音在空曠的草地上迴響。

兩人最後一次休息時,已經累得沉默無語,盧強把喝完的礦泉水瓶在手裡捏得嘩啦一響,兩人聽來像爆炸一般,渾身顫抖。

「你……在學校里暗戀過我嗎?」突然的,小心的、溫柔的。

「從一開始到現在,我始終暗戀你……」

「那時候你要是說出來,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愛像果實,醞釀足夠久時自然會成熟,縱然不是你希望的那個人來採摘,同樣也給別人甘甜。」

「如果還在青澀時就邀請別人品嘗,就會壞了別人的胃口,也浪費了一個果實。」

「可有的果實專等一個人來採摘,等不到它就在樹上爛掉,然後墜落了。」

「也許過不久,他心裡又長出一棵小果樹來……」

等這件事結束,完全結束,盧強會像成熟的果實一般裂開來,請求孤獨乾渴的旅人品嘗他愛的甜美。

沒有多長時間,整個棺蓋已經顯露出來,看不出是什麼木材做的,腐爛程度比想象的要好。幾乎找不到縫隙,盧強不得不用鎬頭砸開邊角,原來木頭裡面還很乾燥,鎬頭彈了起來。

終於,棺蓋裂開了,咻地一聲冒出一縷白煙,盧強呯地貼在坑壁上,心都快震碎了,呆了片刻,一股惡臭嗆得他咳嗽起來。

「你沒事吧?」竹英趴在坑沿上急促地說,頭從兩側垂下來。

「你往後站!別看,跟我說話就行了!」盧強異常憤怒,他覺得坑上面竹英的身影十分恐怖,第一次心裡生起厭惡,但是又包含著一重關心,怕她被有毒的氣體熏著。

看樣子這個棺材密封性很好,有一股氣體或是一種力量被困在裡面,得到釋放后,一切又恢復了正常,只是難以忍受的惡臭久久不散。

鎬頭還插在裂縫裡,盧強振作精神抓住鎬柄準備將棺蓋撬開,棺蓋和棺體之間是用榫頭對接的,在撬起的過程中出刺耳的怪叫聲。鎬柄已經接觸地面了,這是它所起槓桿作用最大的範圍,好在棺蓋已翹起一尺高,盧強便放棄鎬頭,用手抓住棺蓋將它整個掀起。

棺蓋沉重而又充滿韌性,到最後幾乎是自己猛地彈開了,於是,朦朧之中,盧強看到棺內有一具面目猙獰、四肢蜷曲的乾屍,大張的嘴巴是一個黑洞。

一聲痛苦的嗚咽,盧強丟開棺蓋,轉身了瘋似的往坑壁上爬,但是一次次地滑了下來,四肢綿軟無力,最後蜷縮在那裡,有溫熱的液體順著大腿內側流下來,流進坐在**下的球鞋裡,他嗓子里出幾聲似笑似哭的咕嚕聲便失去了知覺。

……恍恍惚惚中,他聽到坑上傳來哭聲。

「……媽媽——媽媽——我終於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磨難,他們都欺負你,虐待你……我知道你恨……恨透了這個世界,但是我找到了你,我要送你回家,他們都受到了懲罰,你該安息了……我有小孩了,你應該欣慰,我不想肚子里的小孩成為你的詛咒……媽媽停止吧……我們回家……」

一道眩目的探照燈劃過去,忽然又晃回來照著坑上面淚流滿面,披頭散的竹英,她虛弱、纖瘦、粘滿泥巴的身子在燈光中變得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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