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山山死死抱住旭剛的一條胳膊不放。
旭剛低低道:「撒手山山!」
山山道:「我跟他說!」
警察嚴肅道:「姑娘,看你不像是這圈兒里的,我剛才才跟你多說了兩句,你要是不識時務再啰嗦,就當你涉嫌妨礙公務連你一起帶走!」
山山氣昂昂道:「走就走!」
旭剛忙對警察說:「對不起大哥!」對山山道:「沈畫怎麼辦?」山山只得撒了手,旭剛對她一笑:「沒事。頂多關兩天罰點錢。」
山山淚眼模糊:「……對不起。」
旭剛搖頭,溫和道:「是我對不起你山山,我是個自私的膽小鬼,以後我不會了!」一邊警察又催,旭剛抓緊從兜里掏出串鑰匙拎著其中的一把遞給山山:「小花園鑰匙!你去拿花!愛拿哪盆拿哪盆!死了再去拿!儘管拿!」
山山又哭又笑滿臉是淚。
【第八章】
山山找到沈畫時她喝得不省人事,歪在包間的沙發里,兩個男人夾著她坐不知忙活些什麼。山山在服務員幫助下半拖半拽把她弄到計程車上,按惠涓的電話指示,直接送到醫院,惠涓在醫院等她們。沈畫臉、手、全身紅腫,到了醫院洗胃、輸液,折騰了小半宿。這過程沈畫一直昏睡,回家澡都沒洗上床繼續,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傍晚。其實她酒喝得不能算多,一杯白的三杯紅的,醫生說她屬嚴重酒精過敏體質,切不可飲酒。
小可送粥進來,小米綠豆粥,細火熬的,上面浮一層粥油。沈畫趕緊起身接過,舀一勺往嘴裡送,剛送到嘴邊,胃便猛烈翻騰著往上頂,只得將勺放回碗里,說:「還是有點噁心。」自嘲:「本以為,做花瓶是我的強項易如反掌,哪知道,現如今不能喝酒的花瓶不是好花瓶——」嘴唇開始哆嗦,停住不說,過好一會兒,到能說話時,失神地盯著粥碗,說:「我想回家,我想我爸媽了……」小可眼圈一紅,不想讓沈畫看到,端過粥碗轉身出屋。
惠涓和鄧文宣在餐廳吃飯,小可過來把碗放桌上,那粥明顯一口沒喝,惠涓抬眼看她,她搖頭,惠涓長嘆,看鄧文宣一眼,沒吭。小可開口了,誰也不看:「以沈畫的條件,想找到滿意的工作,得有特別硬的關係。」
惠涓夾一根芹菜放在齒間咬,說:「特別硬的關係,咱家有。」
小可轉向鄧文宣:「爸,中國是人情社會,誰也不能完全脫離國情。其實就是推薦一下,最終能不能站住腳還得靠沈畫自己努力,她會努力的。」
惠涓表示同意:「現在給她個機會,她能豁出命去,昨天喝酒不就是個例子?」
鄧文宣不能不表態:「不是我不想幫忙,得看幫什麼忙。你要說有病找個人啊什麼的,我肯定沒問題;如果她是學醫的,我都可以試著想辦法幫她……」
小可對媽媽苦笑:「我爸他是有心無力。」
惠涓不同意:「你爸他是無心無力!工作之外的事,他手下最普通的一個住院醫生,都比他強!」
鄧文宣想說,如果除了病人的病,還得關心他是幹什麼的、對自己可能有什麼用處、怎麼跟這個有用的人搞關係,哪來的精力?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個人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終是沒說,惠涓臉色已陰到極點,一觸即發。
平心而論,這些事上這麼多年,妻子幾乎沒讓他為難過。從支持他工作的角度說,她是難得的賢妻。這次她是真急了。
沈畫來京至今找不到合適工作一事,讓她爸媽不滿。她爸媽認為,憑妹夫的身份、地位,但凡他肯伸伸手,幫一把,他們女兒不至於此!電話中,沈畫媽對妹妹惠涓的態度日趨冷淡,惠涓有苦說不出,惱火窩火。昨天夜裡從醫院回家,把為找工作差點丟了小命兒的外甥女安置上床,惠涓這段日子來的怒氣怨氣窩囊氣集中大爆發了。指著鄧文宣的臉,手都哆嗦,說:「你說你,那麼大一專家,那麼多人求著你,全國各地天南海北,不惜花幾百幾千的錢來掛你的號找你看病,這種情況下你怎麼就不能順便、順帶、順手幫一下沈畫了?在你,不過是動一動嘴皮子;在沈畫,是她的一輩子!可你不肯,動一動嘴皮子都不肯,你這人太自私了!披著高尚外衣的自私!……」
直到凌晨五點二人才睡,鄧文宣不得不取消了上午的手術。為這手術病人住院前等了三個月,住院后等了半個月,等到今日。病人子女放下工作,提前幾天從外地趕到北京,花錢住著賓館,等待。鄧文宣上班前,他們已早早趕到了醫院裡。猛不丁說手術取消,事先一點思想準備沒有,焉能冷靜?誰能冷靜?大鬧一場!鬧到警察都來了。
警察是常駐醫院的巡警。動用警力維持醫院秩序,保障醫務工作者安全,國際上都不多見,醫患關係緊張到了什麼程度可見一斑。遠的不說,前不久被捅死的那個醫學院學生王浩,好好地實著習呢,病人家屬進來就是一刀;那孩子其實跟病人一點關係沒有,至死他都不會知道這一刀是為了什麼。同仁醫院喉科女醫生徐文,被病人追著砍,砍倒了還砍,那得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而徐文術后醒來先關心的是,她的傷手還能不能再拿手術刀!據說這位女醫生熱愛醫學,工作時間工作,業餘時間為工作看書學習;不談戀愛,幾無業餘愛好。很多人從醫為謀生,這種人從醫為熱愛,「熱愛」是一個職業的最寶貴要素。失去這樣的醫生是醫學界的損失,更是病人的損失。鄧文宣為此痛心疾首無力回天,只能恪遵醫學院讀書時所學醫德獨善其身:「為了我的病人的最佳利益,而不是為推行社會、政治、財政政策或我自己的利益而行動。」做醫生需要天賦,除醫學天賦,還需悲天憫人之天賦,這類人當為醫學而生,鄧文宣便是。
惠涓理解鄧文宣,不理解不會幾十年如一日地支持。在中國當醫生多難啊,首先,從業門檻高,這點上倒是跟國際接了軌:普通大學生四年畢業,醫學院學生五年;畢業后得讀研,不讀研想進三甲醫院干臨床想都別想;在北京,博士才能進得三甲,還不一定幹得上臨床!可是,境遇、收入呢?天天早七點走晚七點回,還得在沒意外情況下。辛辛苦苦一年下來,二十幾萬人民幣——鄧文宣這級別的醫生在美國,五十萬到一百萬美元!說到底,對醫生,對醫學的尊重是對病人,對生命的尊重,醫患關係緊張不能只怪到醫生頭上,醫生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也有七情六慾!
惠涓說:「沈畫的事我出面辦,你別攔著,行不行?」
她出「面」自然得用他的「面」,鄧文宣點了頭。沈畫的事讓他再次痛切地意識到,他不僅是醫生,還是丈夫、姨夫、父親,等等,他必須在多種角色中作平衡,平衡不好,會出問題。
周日上午,山山來家裡看沈畫,順便向鄧家人宣布了她和劉旭剛的事。如果從前她來家說這事時還帶點徵求意見的性質,這次不同,這次她說:「我跟我爸媽說了,我跟劉旭剛定了,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她話說這份上,誰還能說什麼。慢說人劉旭剛為他們家沈畫被處三天拘留,就算沒這事,除親爹親媽,別人沒必要在你情我願的事情上說三道四。
沈畫從心裡為山山悲哀:客觀地說,山山條件不錯,學歷、年齡、長相、工作……僅因是外地人,就得降格以求找一個工人。她不是不相信山山對旭剛感情的真摯,但更認為,那終究是各種條件平衡下來后的結果。聯想自己,即使能找到滿意的工作,未必趕得上山山,不由得絕望。來北京一為事業二為愛情,身臨其境方知,那一切距她並不比在家鄉時更近,彷彿天上的月亮,對北京的她和家鄉的她,公平的冷漠。
午飯剛罷山山就要走,怎麼留也留不住。劉旭剛今天出來,她得去接他。現在一點鐘不到,劉旭剛下午五點鐘出來,從這兒到那兒乘公交四十分鐘,她去那麼早幹嗎?山山說想逛街——此人素無逛街習慣,去商場就是購物,出門前列張單子記上要買的東西,到后照單子拿東西結賬走人——沈畫、小可覺得蹊蹺,再三追問,她才吞吞吐吐說,想給自己買身好看的衣服。
沈畫點著頭道:「嗯,女為悅己者容!」自告奮勇同去,買衣服是她的強項。小可在家無事,一塊兒去了。
沈畫為山山選了身淡藍套裝。上衣為無袖小立領緊身套頭衫,下身兒是拖曳至腳背的裙褲;100%滌綸面料,走起路來飄飄洒洒如行雲流水。高妙之處在於,還符合山山平素著裝習慣——此人從不穿裙子,夏天穿短褲——如此,熟悉她的人看起來不突兀,她自己穿起來也自信。只裙褲需要扦邊,她們拿著來到商場的改衣部。
改衣部的年輕姑娘接待了她們。姑娘操一口外地普通話,問之,山西來的。但見她接過去褲子,劃線、裁剪、鎖邊、熨燙……動作熟練一氣呵成。閑聊中,得知她本科畢業,學經濟管理。「現在大學生管什麼用啊!」她說,自慰的成分多過自嘲,「多少找不到工作的,擺地攤的都有!」她在這裡每周可休息一天,每天早九點半到晚九點半,月收入三千多。
這也算是在北京呢,這樣在北京有什麼意義?用每周休的那一天,攥著每月三千多的那點錢,去西單王府井轉嗎?也只能是「轉」了!令沈畫灰暗的心情越發灰暗。
山山來時跟她說了她醉酒那晚的情景,提到了在她身邊忙活的兩個男人,不用問都知道他們在她身上忙活了些什麼。那晚剛一入席,她就感到了一桌男人對她的強烈慾望。酒過幾巡,她旁邊的那位,據說是大領導,在桌下抓住她的手放到了他腿上,她試著掙脫,掙不脫,不敢強掙,只能任他去,最後,由他把她的手挪到了他大腿根部……又幾杯酒下去,她記憶斷片;最後的記憶是掌心裡那頭灼熱堅挺的小獸——領導把持不住解開了褲扣。如果不是山山及時趕到,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怎麼想都不過分……這就是她要的北京嗎?如果是,不要也罷。都說逃離「北上廣」逃離「北上廣」,先要逃離的,就是北京啊!……
山山換上新衣飄飄洒洒走了,沈畫和小可替她拎著換下的舊衣服回家。路上,沈畫對小可說了自己的決定,微笑道:「有時間一定去看我啊,看看那個遠離北京的小鎮。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處:空氣好、人少、東西便宜、人情味濃……噢,那裡有個人現在還在等我呢,他條件不錯,你去時見見,幫我參謀參謀。」
小可一句安慰話都說不出,只能接著她的話找話來說:「那,當初你來北京時,那人同意嗎?」
沈畫笑著:「肯定不同意啦!可他給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有什麼辦法。他一心想結婚,我不想。我不想才二十多歲就過那種一眼望到頭的生活……上班下班,帶孩子做飯,今天和昨天一樣,明天和今天一樣,那種複印機複印出來的日子,跟誰過我也不想,他條件再好也沒用。」一笑補充,「當然,這說的都是當時的想法啦!……現在想想,他很難得,在我們那兒跟鄭海潮在北京的地位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