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虎落平陽
一大清早,當東邊的日神還在與月神交織纏綿,極其勉強的露出點毫光,畢虎就已頂著兩個黑眼圈,卻格外精神的來到茶鋪掌柜的卧房門口。
畢虎知道茶鋪掌柜雖已年過半百,但一直不曾有妻室且身子骨硬朗。所以儘管此時天才微亮,但定已起床洗漱完畢,靜坐在那張他坐了十幾年的老木椅上,飲茶靜思。
畢虎習慣性的側身門前,微躬上身,低,右手舉至胸口,輕而慢的敲了三聲后垂手,一動不動的保持著這個恭敬謙卑的動作。
屋內沒有響聲,但畢虎知曉掌柜一定可以聽見。良久,屋內才傳來一聲蒼老又略顯尖銳的聲音。
「進來,把門帶上。」
畢虎聞言後撤一步,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方輕手輕腳的推開了木門。進了屋后,畢虎依舊躬身低,不敢表露出絲毫的不敬。
屋內一片昏暗,只有借著東邊窗戶的一絲晨光,依稀可見一人影端坐在離窗二步遠的北牆。雖然畢虎看不清,也看不到那人影臉部,但還是本能的把原本已經躬的夠低的身子再彎下一分。
畢虎躡手躡腳徑直走到人影前二步的處,就停了下來,不語。他感覺到黑暗中的人影彷彿在細細打量他。
「是想出去走走吧?」聲音平靜。
「是。」畢虎對掌柜的一語言中心事沒有絲毫驚訝,在他的記憶中,掌柜永遠是那麼神秘而可怕。
房間又一下子回到了最初的安靜,壓抑的安靜。
「小虎子,你在這茶鋪待了有幾個年頭了?」人影語氣平淡,像是在詢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回掌柜,小的在茶鋪已待了十二個年頭。」畢虎的語氣也極平淡,雖是在回答掌柜,但卻顯得漫不經心,與他小心翼翼恭敬的姿態格格不入。
人影又一陣沉默,良久,方才嘆道:「眨眼間,便已過了十二個春秋了啊。」
「小虎子。」人影站了起來,側對畢虎,望著窗外,借著朦朧的晨光,依稀可見人影身長七尺,頭半白,雖看不清眉目,但畢虎還是在輕微的抬眼間,撇見這位神秘掌柜的半張側臉,蒼老卻鮮有皺紋。
「你意已決,洒家也不再挽留,但這次遠行,你需答應洒家三件事。」言畢,人影猛然側身,如鷹隼般尖銳的眼神緊盯著一副奴才樣的畢虎。畢虎只覺自己背脊一乍,頓時滿頭大汗,卻不敢動一絲一毫。
屋內再次安靜下來,窗外射進來的晨光愈顯明亮。畢虎閉上雙眼,深深吸了口氣,平復內心的不安與煩躁。再次睜眼時,又變回了那個恭敬順服的夥計。
「靜候掌柜的吩咐。」語氣依然漫不經心。
「十三年前冬天,天降大雪。洒家路經平陽城,那時的平陽城正鬧飢荒。洒家本欲辦完事就離去,但恰巧在出城門時瞧見一乞丐,七八歲的模樣,卻長的像個十多歲的小崽子,格外壯實。小崽子周圍圍著十數個小乞丐,也都十多歲的樣子。洒家不知道這幫小畜生因何爭執,但料想恐怕也是為了那一口飯吃吧。」掌柜頓了下,接著說:「那個壯實的小崽子面對十數個小畜生的辱罵,竟一聲不吭。大約半柱香后,那些小畜生罵的不耐煩了,小崽子突然暴起,一腳踹翻了在他前面罵的最凶的小畜生,接著也不管對方人多勢眾,撲進人堆里,拳來腳往。轉瞬間,又放倒了三四個小畜生。不過,就算這小崽子夠壯實,也雙拳難敵四手,盞茶的功夫就已被其他幾個小畜生打翻在地。一眾小畜生圍成圈,上去就是一陣拳腳相加。那小崽子被打得嘴角流血,卻又一次一聲不吭。正當那幫小畜生圍打的正凶時,豈料瞬間,那小崽子雙手一抓,抱緊一條踢他最狠的大腿,一口咬下去,狠狠的撕下一大塊血肉。接著就著咬進嘴裡的衣物破布,咀嚼起了這血淋淋的人肉來,三兩下便咽下肚。」
掌柜閉上眼,聲音抑揚頓挫,彷彿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個冬天。「那可是個面目頗為清秀的小畜生。在那個滿城飢荒的平陽,怔怔地看著自己一條流淌滿血的腿和那頭吃著人肉「幼虎」,竟是傻在那裡,不敢輕動。哈哈!」
掌柜微動身軀,側靠在窗沿上,依舊盯著畢虎,不過眼神已沒了最初的凌厲。接著又緩緩的敘述起來:「那幫小畜生可是被小崽子的狠勁和凶性給嚇跑了,不過小崽子畢竟受了那麼多下拳腳,傷得不輕。在這大雪漫天,冰冷刺骨又毫無糧食的平陽城,若無意外,恐怕熬不過幾日就要橫屍街頭了吧。恰那時,洒家正缺一手腳麻利,能幹重活的打下手。看那崽子順眼,於是救他一命,收留了他。見他沒有姓名,就讓他隨了洒家一同姓畢,又賜單名虎。這小虎子的確挺合洒家胃口,十二年前,洒家已厭倦這世俗的紛爭,便來這祖籍蓋易鎮開了間小茶鋪。如此這般一待,十數載春秋已過,當初的小崽子也沉穩了許多啊。」
掌柜頗為感慨,略微尖銳的聲音在這初春的早晨,顯得刺耳難聽。畢虎卻好似聽得格外認真,沒有一絲浮躁的氣息流露。
「洒家當年收留你前,就已有一雙兒女,只可惜當初夫妻不和,這雙兒女便被他們母親給帶去,遠走他鄉。幾年來,洒家愈加思念自己的娃。此去外面,你若有緣,便替洒家轉告這倆娃子,就說洒家頗為惦記娃倆,若還念在我這老父親的情分上,就請儘早啟程來見見洒家,洒家日子恐怕不多矣。此為一事。」
也不見掌柜有何行動,更不見他等待畢虎答覆,就已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第二件事就是洒家年輕時,曾在京都宮中做過戲子,雖只是個演旗、鑼、傘、報的文堂,但也算個小角。畢竟能進宮中給聖上太后唱戲的,哪怕是個打雜的,也不簡單。洒家當年頗得太后歡心,可卻不知何故被當時伺候太后的包公公給陷害,被迫離開戲班子,浪跡江湖。小虎子啊,你此去外面,倘若經過京城,就替洒家進宮打聽這位包公公。若還在世,就把那條狗給千刀萬剮了,若已死去,就推了他的碑,掘了他的墳。」
掌柜從衣內掏出個金黃的錦囊和一個琥珀色的小環,繼續說道:「這第三件事呢,洒家暫不與你言明,你先拿好這個錦囊和這潔玉環。」
畢虎聽罷,又一次後撤一步,拜上一拜。才恭恭敬敬的小碎步向前,俯腰,雙手微舉過頭頂,接過錦囊和潔玉環。其後身體不動,緩步退回原先的位置,但沒有把兩件事物放進衣內,只是托在腰間。
「這錦囊里是我叮囑你需做到的第三件事,不過你現在還不可解開。等到某日,你面臨生死絕望之境,才能解開察看。至於那潔玉環,世間僅有三隻,其他兩隻分別在我那兩個娃身上,你以後可憑此辨認。此環似玉非玉,比玉略重,每月十五圓月懸空時,只需把它對著圓月,便會顯現出炫目的銀光,它物可是無法模仿的。你必定要妥善保管,潔玉環雖堅硬堪比金石,但一旦碎裂,你性命堪憂啊。」
此時的畢虎聽聞性命堪憂之言,滿臉平靜,哪有昨日在老面前那番大汗臨頭的模樣,這其間緣由,恐怕就畢虎自己心知肚明吧。
「小虎子,你可聽明白了?」掌柜低聲問道。
「回掌柜,小的謹記在心,不敢有半分差池。」畢虎向西挪了挪,使自己可以正對著掌柜。
掌柜望著對自己恭敬順重了十載的小虎子,突然心中一暖。可剎那,他就抬眼望向屋脊的橫樑,不想也不願去再瞧畢虎。或許是離別令他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又或許是他不願在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緒。
又是良久,而這次打破寂靜的恰恰是一直未多開口的畢虎。掌柜饒有興趣的再次把目光轉向畢虎,他已想不起來小虎子已有多少年沒在自己沉思時主動開口說話了,不過同時他心裡又莫名的有几絲不安。
「掌柜的,小的服侍您老已有十多年了,可有一點一直不曾明白。」畢虎停下,微仰,未瞧見掌柜有所不悅,又繼續說了下去。
「您老一身本事高深莫測,小的不敢妄加揣測。小的知道小的性命全靠您老相救,所以這些年來一直不曾有半點對您老不敬之心。」畢虎僅說了一句,就再一次抬望向掌柜,直到見掌柜微點數下頭,才低下頭繼續說。
「如果不是小的即將離開茶鋪,小的就算咬碎牙齒吞進肚子里也不會開口問您老。」畢虎慢慢後退著,「小的不明白小的這些年大部分時間未曾和您老在一起,幾乎只是每日清晨在您老屋外門口問安。」
畢虎越退越慢,可也越退越遠,雙膝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彎曲。
「掌柜的,可為何您老卻對小的在茶鋪的所有事了如指掌,甚至今日小的會向您老辭行,也被您料到了?」畢虎猛然抬起頭,兇狠的眼光注視著掌柜,一股極其濃重的殺意從畢虎緊縮在西牆的身子湧出,肆虐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