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玄奘骨,文殊爐,藥師經
K118的硬座車廂107,108坐上姜慶飛和秦三思正聊的歡快,偷偷藏在懷裡帶上車的一瓶二鍋頭毫不吝嗇的揮灑著濃烈酒香,兩人你一口我一口間引得四周旅客頻頻側目。姜慶飛平日里難得痛痛快快跟秦三思說上一回話,這回說起來便天昏地暗沒了遮攔,加上這次奔出河南多少有些曾經作案后瘋逃的爽快感覺,興奮度及談話中涉及內容的廣博度也就從小聽慣故事長大看書如海的秦三思能跟他對上號,鄰座和對面旅客早一副微張開嘴眼神直的佩服摸樣。
入黑到半夜聽了一天半夜天方夜譚的旅客早或爬或倚睡熟過去,秦三思盯著除了偶爾飄過一點燈光便註定只能看到車內影像如鏡子般的玻璃窗一看便是一個多小時。姜慶飛半眯了眼睛,盯著秦三思看的出神。大約卞之琳的《斷章》中說『我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用在這裡也頗合適。
「西南屬土,你是丁卯年丁酉月丙子日卯時生的,是金命,到西南對你有利。」姜慶飛看過金陵六朝煙水,看過上海浦東繁華,看過北京正陽門金碧輝煌門第森嚴卻獨獨選擇了佛道文化源遠流長的巴蜀不能說沒有原因。
秦三思回頭,憨痴一笑道:「南邊東邊繁華似錦可蘇南有陳公子蘇北有吳家,到那裡別說混出個人樣,能立足就算老天爺保佑。北邊那個地方皇城跟天子腳下,不說畏畏尾但真要撒開膽子去干多半會落個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下場。最南邊古代是蠻荒,如今風水陡轉鄧公大筆一揮搞經濟特區富的流油但也山高皇帝遠形式複雜,不遠處還有黑幫文化鼎盛的香港澳門虎視眈眈,我們兩個撐死也就混個跟在被人屁股後點頭哈腰跑腿的份,再說我不想礙著黑驢展。姜慶飛,你的心思我懂!」
姜慶飛露出黃牙,抬手撥拉幾下不到半分長的滿頭灰,笑的舒心。「去年蜀南大邑縣北蓮花山那次我和成都眉山縣彭無忌踩好了點圖謀蓮花山背陰處懸崖腰上的一個隱穴。」姜慶飛灌一口二鍋頭頓時血氣上涌,緩緩低聲道:「他娘的真是個猛穴,我半吊子功夫不入流,彭無忌深得祖宗真傳算準那裡是一個懸天踏地含紫薇控八極的寶地,趁著半夜我們從上面懸下來撥開洞口盤著的雞血藤條彭無忌在前我在後也不敢亮燈便黑著摸了進去,到了內里一亮燈彭無忌黑瘦的臉瞬間蒼白。洞內漆黑焦燎如同被火燒過,棺材陪葬品全經了高溫一般早化成粉末或熔成一癱汁液凝成的金銀銅鐵疙瘩。彭無忌強摁著我磕了三個響頭悄悄退了出去。」
「該不會遭雷劈了吧?」秦三思問。
姜慶飛點頭道:「沒出到洞口我們便見了怪,原本漫天繁星早變成了陰雲密布,道道閃亮閃電就在蓮花山頂上游曳雷聲滾滾卻絲毫不打下來。彭無忌了狠解下盤在身上的一盤八十米長的登山尼龍主繩便要從常年背陰蛇蟲遍布的懸崖下離開,我沒法只能跟著,在我們先後下了有十多米時一道閃電終於憑空劈下,四周山壁猛亮的同時一曲哀傷的嗩吶鑼鼓葬樂便自洞口傳出,然後就看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用繩子吊著扶著一個黃銅槨正慢慢進洞。我當時嚇得頭皮麻再看彭無忌時他早用黑布蒙了眼也不顧尼龍繩SHEATH防滑皮將手掌磨的血肉模糊正快速往下墜,胖子我肉厚也豁了出去,雙腿盤著兩股細繩也跟著往下墜,當時還真不知道疼!後來老胖子我就寒了心,再不幹那些挖墳刨墓的勾當,加上要打磨姜忙牙那兔崽子所以連帶撬保險箱這本本行當也擱了下來。」
「我聽我爹說栽白果的那位祖宗栽下白果樹後天上也突然出了烏雲閃電,但那位老祖宗怎麼避過去的我爹沒說。」秦三思皺了眉,苦思不得其解。
「那是你那位祖先有大能耐,想葬在蓮花山的那位便沒這個通天本事。彭無忌那黑瘦小子醉酒後說來著,那穴在他祖傳的《萬象奇穴譜》中是能排到前三的九品蓮母抱子穴,譜中記載說這種穴天性陰寒主後世母儀天下,放在古代便是出皇后的寶地。可惜墓主下葬的時辰不對遭了天譴,一道七鼎風火雷不僅燒了他的棺化了他的槨連帶本身遺體也瞬間飛灰。」姜慶飛似乎心有餘悸,說兩句話便灌一口酒。
秦三思回憶了一番小時候翻過的關於風水之類的書並沒有姜慶飛說的這本,稍有好奇道:「萬象奇穴譜?」
姜慶飛笑的神秘兮兮道:「就是這本書,彭無忌那瘦小子寶貝似的看都不給我看一眼,沒準你家祖宗一手布下的青龍戲珠穴也在上面記著,到了成都咱們尋他問問。」
姜慶飛也算中國少有的怪才,山南海北到處有朋友到處有據點,狡兔三窟到了他這裡能成狡兔三百窟。到了成都熟門熟路尋到文殊院街靠近文殊坊的一家中醫小館安置好秦三思后便沒了蹤影。秦三思吃慣了欣雨燒的川菜倒也不存在不適應麻辣這個問題,依舊氣勢如虹的連吃三大碗不要錢米飯後才從火車那種晃悠悠的感覺中掙脫出來,隨手摘下屋子中掛著的女式雨傘邁步出門。
成都天氣算不折不扣一個傳奇,一天難得見上幾次陽光,配上冬日不同於北方乾燥的那股潮濕陰冷,再調和點綿綿細雨便全世界都朦朧飄渺起來。大年初二人並不多,更何況還下著冷雨,秦三思邁了沒幾步路便見到那堵漆成佛教大黃的照壁,上面文殊院三個金燦大字跟張黑驢的顏體有得一拼關鍵還在於同樣有著股不言自明的濃濃禪意。大約算秦三思運氣好新年從初一到初五文殊院山門洞開廣布佛緣倒省了他五塊錢門票。跟街上一樣,文殊院內里人其實並不多,用稀疏來形容有那麼一點不合適但人跡罕至卻又太誇張,秦三思就擎著那柄碎花女式雨傘信步前行。
輝縣最著名的山要數市北的韭山,山頂面積不大但中國佛道兩家神仙應有盡有,正中大院坐北朝南俯瞰整個輝縣的便是凌霄寶殿,內里除了正中的玉皇凌霄大帝外兩側還站著四尊三米許的四大天王。秦三思就站在天王殿門口沒看正中大肚笑臉的米勒也沒看左右各一怒目圓睜的金剛力士,單單看著跟輝縣韭山凌霄殿同樣高大雄武的四天王像。
「施主為何不進殿瞻仰參拜,卻隔門檻而不邁?」一個百衲衣杏黃布鞋的老僧拎著把枯竹枝隨意綁成的掃帚輕輕淡淡站在秦三思身後不遠處。
秦三思轉身卻隔著朦朧細雨看遠處一個擎著西湖綢布竹骨花傘、一身清爽冬裝的女子。「大師比我更甚,我還隔著門檻觀看,大師屢屢經過卻看都不看一眼。」秦三思琢磨著自己老祖宗扁鵲那會兒怎麼說也是跟孔子老子一個級別的牛人,至於漢代引進五代十國興起到鼎盛的佛教怎麼感覺都該算是後輩。
老和尚淡淡道:「金剛為何怒目?菩薩低?」
「老和尚在說這裡頭的布置吧?金剛不怒目何以降服四方妖魔,菩薩不低何以慈悲輪迴六道?你別驚訝,這東西都是一個忘了名號被我弟弟稱為狗子法師的老和尚說的,我記憶不賴隨便記了下來。」秦三思驚訝於活脫脫另外一個吳北冥,只胸前那對玉兔出奇豐滿。
「今日里來的都是大菩薩,老和尚參不起也不想參,還是掃地睡覺得好!狗子狗子那裡來的狗子?明明是垢漬,老和尚還是洗洗的好,去也,去也!」老和尚淡淡搖頭漸行漸遠,氣質脫俗卻不像佛門修養的女孩微撐起遮了半張臉的雨傘,露出張成都女孩特有的水嫩白皙瓜子臉龐,一彎秀眉早跳出塵世絕對空靈,很自然的挽著根鬆鬆垮垮大辮子,微微抬手間一陣清脆銀鈴生便從手腕處響起。
「秦三思?」
秦三思想起狗子法師便沒來由一陣煩躁,最先死的是死鬼老爹,接下來是陳老爺子,秦三思他爹沒說過但秦三思明白平日里表現得最稀鬆普通狗子法師多半也是位跟陳老爺子有得一拼的高人。煩躁極,秦三思朝著老和尚背影脫口而出:「屁!」
女子皺眉空靈瞬間轉為楚楚可憐加滿面委屈,秦三思敢作敢當道:「是叫秦三思,剛才在罵老和尚不是說你。」
「文殊菩薩道場,罵老和尚是要遭報應的。」女孩語氣中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東西在流轉,一下死死壓住秦三思的五感六識。
秦三思頹然蹲下,只看那雙穿著蜀綉月白牡丹花鞋的腳。吳北冥境界高遠雖能將秦三思吃得死死地但從來沒逼著秦三思干一件不願乾的事,至於這類語言上的壓迫更是少有。這不是說秦三思不願意被吳北冥壓迫,關鍵是面前這個女孩有了吳北冥的境界卻偏偏像《聖經》中的潘多拉,這便多少讓秦三思感覺到一絲不自在。
「其實你可以不信佛,孔子說『敬鬼神而遠之』剛才的你倒有了他八分神采,只可惜佛教中偏偏有一個藥師王佛,這難道不是佛教的高明之處嗎?」女孩反倒安慰起頹然的秦三思來。
秦三思抬頭說道:「聽說42年金陵出土的唐大德高僧玄奘頭骨舍利三顆其中之一就在這裡,我就想來瞧瞧,遇到那個老和尚是晦氣遇到你是他手中那個掃把!」秦三思絲毫不客氣,大約怨氣在這等佛教聖地是積存不住的,一瞬間噴出來。「你還別委屈,青炎有什麼要你帶的話趕緊說,說完了該是青城便回青城該是竹海便回竹海,別在這裡杵著有礙觀瞻。」
女孩只委屈卻不惱,指著遠處一個塔頂銅爐道:「看見沒,文殊爐,名字我取的。其實文殊菩薩早成了正果,時間信徒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文殊菩薩像,絕不相同!他們只須把文殊菩薩的白象往這裡一塑便成,強加一個形象給廣大信徒本身便是一種脅迫。」女孩又指秦三思道:「你也一樣,其實你本人比我內心想象的那個要更好一點。在北京學字時我和她都還是小孩,我問她長大后最大的理想是什麼,她看著院中那顆巨大柳樹想了半天才說『找個宗愨乘長風破萬里浪般的男子嫁了他、全都給他、為他生對龍鳳胎』。」
「你是嗎?」語氣宛轉。
秦三思掏出Zippo,緩緩道:「我給不了任何承諾,青炎出現之前洗腳屋有個很好的女孩哪怕我騙她但只要一句『我要你』她便會義無反顧跟了我。青炎是好女孩,不是我她也不會被逼著離開輝縣那個她盼了二十年才能回去的地方,我知道她走的無怨無悔但我進不了她爸媽的園陵,所以我只在老遠處燒了紙錢點了香燭磕了響頭。」
女孩抬頭看漫天煙雨,水滴微微打濕整個臉龐后才輕輕打開挎包。「這是一個姓吳的朋友托我給你的,大約是閩南莆田少林藏經閣里流出的真品。我說的那個她不叫青炎!」
秦三思愕然但沒有後悔,聰明如吳北冥沒理由不知道他跟杜青炎那點事情。「她沒你胸脯大!」一句橫空出世,女孩那般境界也吃驚到張開了嘴。
女孩笑的詭異,猛然下蹲右腿打直以左腳尖為軸心扇形劃過地面,掃堂腿,秦三思瞬間由豎蹲變為側躺。好在地面乾淨只沾濕了衣衫秦三思立即麻利站起,沒事人一般繼續蹲下。「我宇文叔叔說『磨衲衣,龍鳳毯,不如藥師箴言』,這本《藥師經》你保管好,我也好對她有個交代。」
秦三思接過早泛黃的經書看也不看便塞進懷裡,盯著那對修長小腿道:「她提的那些哲學、經濟、人生、政治類書籍我都看了,但我數學功底差,涉及到這些的都不懂,你喊她下次別考涉及數學的東西。」
女孩兮兮笑著點頭,微微轉了身卻又停下道:「見了便是緣分,咱們換把傘吧。」
秦三思接過那柄青竹把手微熱的精緻雨傘,脫口問:「你叫什麼?」
女孩沒回頭更沒停止腳步,煙雨朦朧中只傳來淡淡溫柔聲音:「你若真想知道便肯定能猜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