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節 負荊請罪
左宗棠到郭府去拜訪,果然吃了閉門羹,門房進去通報后說,老爺不在家。但左宗棠明明讓手下兵勇探聽過了:郭大人剛剛才出宮回到家。
他厚著臉皮大大咧咧地直闖進門,門房見這位大人來頭不小,不敢去攔,只好比他跑得更快,飛快地去報告還在外廳里坐著的郭嵩燾。郭家宅院不大,這正好等於在給左宗棠引路,管家剛說:「小人攔不住,左大人已經進門來了。」就聽左宗棠「呵呵」大笑道:「筠仙,我給你賠罪來了,過去了幾年的事情,難道我們要一直記到老死嗎?」
郭嵩燾本來正在喝茶解渴,來不及躲避,見他闖進來,板著臉不作聲。左宗棠又道:「筠仙,當初是你激我出山來做這鳥官的,現在倒不睬我了,為做官連老朋友也得罪光,有什麼意思?我明天就去向太后請辭,還是回老家罷了。」
郭嵩燾知道左宗棠一向說到做到,怕他果真去太後面前提起,到時太后不知道他當初如何不可理喻,倒以為自己小肚雞腸,對方上門來賠罪也不肯諒解。何況同朝為官,「抬頭不見低頭見」,總有要打交道的時候,因此忍氣開口道:「左大人這又何必?私人恩怨,太後跟前,還請免開尊口吧。」
「筠仙,我聽說徐桐行賄義大利武官的六十五萬兩銀子,太後有意撥給福建水師?」為使氣氛不那麼尷尬,左宗棠忽然轉口問道。
太后之前的確提過,不過銀子還沒有要回來,怎麼個撥法?倒沒有料到,左宗棠的消息如此之快,這時又聽他說道:「筠仙兄,請別誤會,我不是來催銀子的,聽說義大利人那邊難纏得很,如果這件事情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請儘管開口,以便我將功折罪。」
這麼一說,郭嵩燾還真記起來了,義大利人仗著幾艘軍艦靠在渤海灣,有關撞龍船和賄賂銀子的事情處處和總理衙門為難,現在左宗棠帶來的幾艘洋船和水勇也還停在渤海灣,就已經如此,過幾天等他們走了,就更不知道洋人會行什麼要挾。朝廷這面當然不想挑起事端,但義大利究竟想要個什麼結果,卻很難說。
因此他不得不問道:「左大人,天津渤海灣那幾艘洋船和水勇,你們準備什麼時候開走?」
「過個五六天,等京城的事情忙完了,我們就準備回福州。筠仙,為何有此一問?」左宗棠問。
郭嵩燾便把撞船案和賄賂案的進展約略講了一遍,左宗棠立即聽得暴跳如雷道:「我說你們和洋人打交道,是『秀才遇到兵』。義大利人太過放肆,簡直豈有此理!」
郭嵩燾道:「我朝積弱,打也不能打,只好和洋人敷衍,這又有什麼辦法?」
左宗棠道:「照你這麼說,弱的一方,就永無出頭之日了?你以前在廣州,也和洋人講什麼『禮尚往來』,和洋人,有什麼『禮尚往來』?這個世界,就是大個子欺負小個子,實力不同,怎麼可能平起平坐,更何談禮尚往來?現在義大利人怎樣,你看到了?」
郭嵩燾答道:「那也不盡然,洋人各國之間,也有交往的規矩,他們萬里迢迢到我國來,也不見得就是要挑起事端,只不過是來和我朝百姓做生意罷了。」
左宗棠憤然道:「照你說,他們賣給我們鴉片,也是來規規矩矩做生意的?洋貨賣不動,就賣鴉片,鴉片不讓賣,就悍然開仗,這又有什麼規矩可言?賣洋貨也罷,開仗也罷,都不過是要從我朝謀取利益。真的講規矩,到了人家門口,人家不願意接待就該回去,哪有拿槍炮砸開人家大門,逼人家來跟自己平等做生意的?」
也就這麼巧,舉的這個例子,倒好象有幾分在罵他自己剛剛所為,因此急忙又說道:「筠仙,我今天是誠心來賠罪的,本來不該多嘴,不過照你們的書生意氣,去和他們禮讓求全,又有什麼用處?」
正說著,僕人來報:「刑部鄭大人來見。」
郭嵩燾便知是為馬里奧的事情,急忙道:「快將鄭大人請進到書房。」
左宗棠知道自己此時不便久留,便告辭道:「筠仙,那麼我就不叨擾了。過幾天我請你吃頓便飯,敘敘家事,請千萬不要推辭。」
郭嵩燾暫且答應了,讓僕人送客。自己趕到書房,鄭敦謹已經到了,滿頭汗水,正在邊喝茶,邊用袖子扇著額頭,見了他就說道:「沒有料到竟然有這種事情,義大利人果然是想吞掉這筆銀子。」
原來這幾天鄭敦謹明察暗訪,連徐桐的府上也去問過了,他家裡只留了個老家人,據他聽管家在事情敗露后講過,原來當初徐桐和幾位掌柜本來想送銀票,馬里奧卻指定一定要金銀,因為這樣就不用去錢莊取銀子,而且方便兌換。
接著鄭敦謹又去暗訪了那幾家參與籌集銀兩的掌柜,查明徐桐他們把六十五萬兩金子,兌換成了金銀。因為怕箱子太多,太過顯眼,所以儘可能多兌了金錠,一共裝了五箱,用的就是「泰來興」典當行的箱子。那些箱子,底下都有記號。
「那我們去查時,怎麼沒見到金錠銀錠?」郭嵩燾問道。
「洋人正是狡猾在這裡,」鄭敦謹又喝了口茶,答道:「我當時猜想,義大利人說不定把金錠銀錠鑄成了杯盤碗碟,所以就去查了京城幾處承接金銀飾加工的作坊。果然在兵船比試后,就在義大利大使托納托雷被保釋的當晚,『鴻福記』接到了這樣一批活。」
「這麼說,就是那批我們當時在箱子里見到的那些金銀碗碟?義大利人也未免太狡詐,太目中無人了。」郭嵩燾驚道。
鄭敦謹搖頭道:「我當時何曾不這麼想?當即就想去義大利使館索要回來…幸虧沒去,要不然就陰溝裡翻船了。」
「此話怎講?」
「當日我回家后推敲,為什麼義大利人將金銀鑄成碗碟后,仍然放在倉庫里給我們查到。又記起當時在使館見到的金銀碗碟,雖然沒有什麼明顯的殘破之處,卻也不是嶄新,所以有些懷疑…後來我折回去那金銀作坊,問鑄的碗碟都是些什麼款式,掌柜答說,作坊只會一種美國使館從前訂做過的洋款式,又把那花樣拿出來給我看,竟和我之前見到的大不相同。所以我又問鴻福記的碗碟有沒有記號,掌柜起先不肯說,後來我就講,如果他不說,我就把他庫房裡的贓銀通通取走,告他個窩贓罪。」
「義大利人想故意誘我們上當?鴻福記又怎麼會有贓銀?」郭嵩燾大為驚訝,問道。
「不錯,他庫房裡就有徐桐籌集的金銀。你不知道,做金銀加工的總有些以次充好之類的伎倆,這次也不例外,掌柜見義大利人要得急,就把那六十五萬兩中成色好的三十五萬兩留給自己,調了成色次些的來打造碗碟。」
「原來如此!那我們不就可以順藤摸瓜了嗎?」郭嵩燾大喜道。
「你說的不錯,但是如何個摸法,也是個問題,因為我們不能去搜查使館。」鄭敦謹收起興奮之色,有些愁地道,「我從前沒有和洋人打過交道,這次算是開了眼界,世間竟然有如此狡悍之徒。如果我當時就去查封了那箱金銀,此刻只怕已經焦頭爛額了。」
這個自然,如果當贓物取來了,又不能證明它就是贓物,那麼麻煩就大了,洋人一定是更加不肯善罷甘休,說不定六十五萬兩銀子要不回來是小事,還要額外生出什麼事情來。那麼那批新鑄的金銀器究竟會藏在哪裡呢?
兩人商討許久,仍舊拿不出好辦法,天色漸晚,鄭敦謹告辭回家,約定兩人第二天依舊在刑部碰頭。
郭嵩燾轉入後堂,鄒氏姨娘已經吩咐把晚飯備好了,自己剛剛悄悄地在屏風后聽了許久,看來的什麼人,為什麼還沒走。這時見他進來,立即迎上前來道:「老爺辛苦了!今天怎麼這麼忙?」
郭嵩燾應道:「唔,總不過這些事情,這幾天洋人的事情多。」
「我剛剛聽說,左家的親家公來過了?」比起洋人,鄒氏姨娘當然更關心些自己叫得出名字的親家公,問道。
「來過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郭嵩燾憤憤地道,「只要記得自己當日如何過分,就應該乾脆不要登我的門了。」
「是啊,想想當初老爺怎麼對他,他怎麼對老爺,我都替老爺委屈,這個親家公實在太過分了。」鄒氏姨娘介面道,「不沖著他還是親家公,我都不願在老爺面前提起有這麼個人。想想我們家蘭蘭,從小我一手把她帶大,結果竟嫁到這樣的親家家裡。這麼些個親家,都是一得勢就變臉,也沒有哪個好的…」
姨娘說起「這麼些個親家」,郭嵩燾便知道她指的是另外一個顯赫的親家曾國藩,繼而才注意到兒媳婦和兩個孫子都不在餐桌邊,因此問到:「紀純帶孩子回娘家去了?」
「是啊,自從到了這裡,一天到晚往娘家跑,眼裡就沒有我這個老婆子,」鄒氏姨娘嘀嘀咕咕道,「要是正經把我當婆婆,哪家的兒媳婦會象她這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怎麼苛待了她呢。」
郭嵩燾默然,一時不知道如何撫慰這位大姨娘,半天說道:「她很久沒見到她爹娘了,讓她去走走也好。」
鄒氏姨娘答道,「難道我敢不讓她去了嗎?她爹爹的官做得比老爺大,她有娘家人撐腰,在這家裡也比我大,我哪兒管得了她?隨她去好了,但兩個孩子總是郭家的人,不能一天到晚呆在別人家,要不然,人家還以為是曾家的孫子,倒以為是郭家的外孫呢。」
無論如何,孫子就是孫子,怎麼也變不成外孫的,這郭嵩燾知道,見兩個年輕姨娘和幾個小兒女已經圍著方桌坐好,便說道:「餓了,孩子們都等著,開飯了罷。」
見老爺並沒有針對兒媳婦說出幾句不滿的話來,好讓自己當作管束兒媳婦的借口,鄒氏姨娘不太高興,兩個小姨娘也就知趣地帶著孩子默默吃飯,所以這頓飯吃得有些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