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節 久別重逢
曾紀純沒有想到爹爹和公公會在幾個月間先後升了官,自己更能帶著兩個兒子來到京城。
公公頭回寄信讓家人來京,鄒姨娘只準備帶兩位小姨娘和她們的孩子們去;媳婦嘛,反正已經守寡,不存在和誰團聚的問題,家裡也需要有人看守,她們娘仨就正好在家留守。
後來公公又來了第二封家信,說是親家母特別惦念自己的女兒,所以務必也讓媳婦帶著兩個孫子一同來京。
鄒姨娘詛咒親家母,詛咒自己怎麼沒有早些出,好錯過這封該死的信,拉長了臉讓媳婦隨便收拾幾件衣服,「到時如果車子坐得下」,就帶上她們三個。
所以雖然路途顛簸之外,紀純和孩子們總是坐最破的那輛馬車,住最差的那間店房,連送到房裡來吃的飯菜,也是粗礪不堪,她們還是跟著到了京城。
久別重逢,母親見到女兒形銷骨立,不免抱著痛哭了一場。
紀純眼見母親忙著給兩個外孫扯布添新衣,往孩子們碗里不斷夾好吃的菜;孩子們在這裡跟著侄子侄女們後面嬉笑玩鬧,或假模假樣地學識字翻書;她就忍不住地想,要是丈夫和女兒沒有死去,能夠此刻同到京城,有多好。
也許人生,總是會有許多缺憾吧?
此刻紀純已經吃過晚飯,和妹妹紀芬一起湊在洋油燈邊。紀芬手上拿著卷《二十三史》,那是她老爹從前赴南京趕考時花了一百兩銀子的巨款買回來的,如今翻閱得有些破舊了;紀純則在縫兒子的新衣。
從前這種時候,紀芬也該在做些針線,只是她如今給太后做女官,她老爹才難得地豁免了她的這些女紅雜務。
洋油燈是哥哥紀澤在同文館中看到,覺得比以前燈芯草浸在豆油里點起來要亮得多,特意到洋行里買回來的。
紀澤已經三十齣頭,趕考了多次也沒有取得功名,這幾年轉而對郭嵩燾提倡的洋學生了興趣。曾國藩雖然覺得兒子天分比自己高,讀書應該更容易,總不會象自己,背篇書背一整夜也背不出來,給在樑上等了一整夜的小偷傳出去當笑話講。不過人各有志,不便強求,所以在江寧的時候,就特意請了洋教師給兒子講英文。
現在同文館開課了,又正巧是爹爹主持,紀澤有時也就到同文館去,和十幾二十歲的生員們一同聽課。
讓紀純更驚奇的是,五妹竟然做了太后的的女官,每個有二十五兩銀子的收入。
人的運氣真是說不準,假使她也年輕五六歲,不也就能夠得到這樣的差使么?只可惜自己結了婚,又守了寡,而太后只怕不會挑個寡婦去做女官。
「五妹,給太后當差,很難吧?」紀純問道。
「太后問到本朝的事情,我們就去翻舊例出來做參照;碰到太后問洋人的事情,我們都答不上來,就難。有時侯要急忙去請教郭家的親家公,還好他總是知道得多。」紀芬答道。
哦,想不到公公雖然在家裡根本不管事,一切都托給姨娘,在外頭卻如此能幹。紀純接著問道:「答不上來的時候,太後會不會怒?」
「只要事情不拖著不辦,太后也不會怒,只是催著要快。其實太后雖然辦事情時立刻就要結果,待人也不錯,你瞧,我到宮裡也才兩個月多月,就已經賞了兩次假了。只是凡事也要照準太后的心事來辦,這次南書房的兩位師傅,運氣就差了些。」紀芬答道。
替太后當差,那自然是照準太后的心意,不過太后的心意有時候真有點古怪呀。她讀書識字,來京城的途中,湊巧讀到份報紙,說的就是太后所頒的那道離奇有趣的鞭打「葉氏」綢緞鋪掌柜全家的諭旨,當時就覺得有幾分輕鬆好笑。
洋油燈茁壯的火苗照得紀純手裡的銀針亮光閃閃,衣服也很快就縫好了。
「這燈真亮。」她感嘆道。在湖南老家,她白天忙家務,吃完晚飯坐不到一會兒,鄒姨娘嫌點燈費油費錢,就來催著早睡了;因此她對那盞豆油燈,從燈芯的粗細,到燈芯擺放的角度,也不知琢磨過多少次了。
此刻細瞧這洋油燈既光亮且潔凈,不由得從心裡讚歎道,「難為洋人們怎麼想出來的!?」
「是啊,」紀芬附和道,「東書房裡一架燈就要點十幾支蠟燭,太后才好看奏摺,照我看,比這也亮不了多少。洋人還真會辦事。」
紀純忽然想到,「對了,五妹,爹爹要找的東西,不就是它嗎?」
原來中秋節前,同文館館長曾國藩,忽然接到了太后的旨意說,要找一件洋人用的東西,大清百姓也能合用的,讓百姓們也都用上,以彰示朝廷創辦同文館,原是為了普惠天下百姓的意思。
曾國藩和幕僚們為此每天苦思冥想,只是如今身在京城,雖然官位崇高,掌管的錢糧卻遠不如當封疆大臣時多,養不起太多幕僚,又沒有油水,所以門下幕僚也逐漸散去,如今只剩了七八個人。
這些人雖然也有關心洋務的,平時卻只注意到洋槍洋炮如何厲害,對居家日用的洋玩意都不太熟悉,一時都沒有好主意。
家裡人見他有些茶飯不思,一問,才知道被派了這麼一樁差使。
到底是被嬌寵慣些的小女兒,這時紀芬立即就口裡叫著「爹爹」,跑了出去。
到了書房,卻見爹爹正在看折,聽得她進來,抬頭問道:「紀芬,什麼事情這麼高興?」
「爹爹,你等等。」紀芬抬頭見這書房裡仍舊用著舊燈,因此這樣答道。
原來曾國藩對自己用的東西,最念舊,輕易不更換。一把雨傘,一雙朝靴,都要用上很多年,用破了還要縫補了再用,捨不得丟掉。加上一直以來,他凡事親歷親為,讀書讀奏摺太多,以致眼睛不好,書房裡的燈是他用慣了的,所以紀澤沒有輕易更換。
紀芬折回到自己的屋子,拿起洋油燈,又把四姐一同拉著過來。
「爹爹你看,這洋油燈,不正是太后讓你找的洋東西嗎?百姓家裡都能用到,比豆油燈亮堂得多,又輕巧漂亮。」她舉著燈進了書房,不願埋沒四姐的功勞,補充道,「這是四姐剛剛想到的。」
曾國藩抬頭望了一眼,道:「哦,是要亮些,這就是洋人用的洋油燈?」
「是啊,」紀芬說道,「大哥前幾天在同文館見了,買了幾盞回來。」
曾國藩又望了一望,慢慢地點點頭,說道:「唔,不錯。」
紀芬笑道:「那爹爹明天就可以回稟太后,讓百姓們以後用洋油燈了,這燈這麼亮堂,大家想必也都喜歡。」
曾國藩搖搖頭,說道:「紀芬,你如今也到宮裡給太后當差了,凡事都要穩重。這洋油燈我們家才用了幾天,也不知道用久了會怎樣,怎麼能就冒冒然推薦給太后呢?太后要的是本朝百姓都能合用的東西,我們要慎重,如果出了什麼差錯,就不好辦了。」
被這麼一提醒,紀芬覺得自己的確有點急噪了,心悅誠服道,「爹爹,我記住了。」
曾國藩轉頭又對紀純道,「紀純,你大一點,也更穩重些,不過也要記住,做事情務必要真正用心。另外,這麼多年你呆在湖南老家,如今才出來,對外面的事情要記得多聽多看多問。有不明白的地方,哥哥妹妹,你都可以請他們講解,就是我有空的時候,你也不妨來問。」
好久沒有聽到爹爹這樣細緻的教誨了,紀純忽然覺得眼眶有點熱。知道此時爹爹正忙,她答應了著,和五妹一同退出了書房。
這邊曾國藩望著兩個女兒離去的背影,忽然對滿桌的文稿奏章興趣索然,起怔來。
舊小說里說起兒女,有福氣的家庭一般都是「五男二女」,曾家是倒了過來,得了五女二男,曾國藩也並沒有覺得不滿足。
只是幾個女兒的婚姻,讓他感覺很是灰心。
大女兒和丈夫感情不好,婚後抑鬱寡歡,二十九歲就去世了。二女婿家境貧窮,女兒沒有生養孩子,只收養了兩個繼女。三女兒丈夫脾氣暴躁,婆母又兇悍,一年到頭都想住到婆家,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卻在江寧探親時被炮聲驚嚇,竟致夭折。四女婿品行才學都不錯,誰知又二十齣頭就去世,讓四女兒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守著小兒女艱難度日。
當初他挑女婿,也不見得就馬虎,誰知挑了父親好的,兒子未必好;小時候好的,大了又未必好;品行才學好的,身體又未必好;以致女兒們個個受苦。加之「女兒是娘身上的肉」,歐陽夫人一惦念起她們,總要常常落淚,把一雙眼睛也哭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