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節 東坡遇險
纏腳的婦人俯拾皆是,只要不是旗人出身,漢人婦女大多纏腳。曾昭妤很快就列出了幾家,供太后挑選進宮。
太后先把恭親王的側福晉劃掉了,原來恭親王的側福晉竟然是個漢人,他倒是兼容並蓄,滿漢全收!餘下的有沈桂芬的夫人和女兒,李鴻藻的夫人,鄭敦謹的夫人等等。
「怎麼東書房郭侍講的夫人,倒沒有列在裡面?」太后問。
曾昭妤答道,「郭大人的夫人已經去世了,如夫人是夫人以前的陪嫁丫鬟出身,所以是大腳。」
原來如此。
四五位誥命夫人難得地蒙太后召見,且又全都是漢人,坐著轎子進宮。在慈寧宮喝茶和品了新鮮的桂花糕、又到御花圓賞花之後、宮女奉命悄悄傳來一個讓她們震驚惶然的消息:太后要看看各位夫人的小腳。
人們常說,「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這些夫人們都有丫頭僕人使喚,當然不能算是懶婆娘。不過每個人的生活習性不同,的確也有人,進宮前雖然渾身上下鳳冠霞披琳琅滿目地裝扮過了,卻沒有換腳帶!誰會想到太后竟然會要求看自己的小腳呢?
太后的旨意不能不遵,但遵了太后的旨意,更怕當場把太后熏倒,怪罪下來,那可就了不得了!那幾位夫人當場就急得大汗淋漓。
好在宮女們久居深宮,察言觀色慣了,立即就瞧出了幾位夫人的不自在,體貼地問道:剛剛在御花園走了一段了,只怕腳也會出些汗,各位夫人在見太后之前,要不要先洗洗腳,熏熏香?
這當然最好,於是各位夫人被分別領開。
有的夫人是洗洗腳、熏熏香也就罷了;但有的夫人,則是連腳帶也要交給宮女們去洗凈,然後急急忙忙烘乾。
雖然宮女幫了忙,把她排到最後一個,但大家還是又忙又急到滿頭大汗。到太后召見前,把腳帶往腳上裹時,那白布上還在熱烘烘地冒濕煙!偏偏旗人的宮女沒有裹過腳,手忙腳亂,越幫越忙,更是急也急不來。好不容易抖抖索索弄好,到了太後面前,兩頰通紅地坐定,讓宮女把裹腳布拿開。
這樣的三寸金蓮,武則天初見時未免覺得噁心,接連見過四雙后,見怪不驚了。
什麼「偷立宮樣穩,並立雙跌困」,不過是她們站立不穩,趔趔趄趄的樣子;什麼「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原來是活生生地將腳掌屈成兩半。這些舞文弄墨的文人,當真是騙得死人。
總算沒有在太後跟前出什麼岔子,那位夫人內衣都已濕透,這時才想起來,退出的時候急忙悄悄地往幫忙的宮女手裡塞了錠銀子。那宮女摸到汗津津滑溜溜的一件東西,先是嚇了一跳,等看清楚,也就喜笑顏開了。
想不到在世的人所作的小腳詩,竟然多如牛毛,曾昭妤把好多本詩集堆在面前,不斷地翻,不斷地做記號,直累得頭昏眼花。到第三天,太後來問,竟然已經得了六百多。
「光是在世之人所做的,就已經到了六百多?」太后問。
「是。」
武則天道,「那麼你把其中有名望、有地位些的人作的挑出來,挑滿三百。」
曾昭妤答應了,但是她不太明白,挑出這三百之後就如何?難道刊刻成集,結成《大清在世名人詠小腳詩三百》?應該不會,因為之前太后急著找大腳女人,連太平天國的婦女也不排除在外。難道曲徑可以通幽,從小腳詩裡面能找得出大腳女人?
阿魯特昭妤手頭也有太后交下來的差使,就是要找出蘇東坡和其他第一批作詠小腳詩的詩人詞人們的生平,和他們的其他詩詞作品。原來最早的小腳詩人竟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蘇東坡。他的詩詞文章厚厚幾本,太后一見就皺了眉頭,隨手一翻,忽然問道:「這個蘇東坡難不成也是個武人?」
「回太后,蘇東坡是個文人。」阿魯特昭妤答道。
「那他如何會打獵射箭?」太后指著手頭那本《東坡詩詞》中一問道,原來竟是那膾炙人口的《江城子/密州出獵》:老夫聊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他一介文人,怎麼會『左牽黃,右擎蒼』,『親射虎,看孫郎』,穿著的又是『錦帽貂裘』?山東密州,當時靠近遼國邊境了吧?我怎麼看來看去,倒象說的是胡人?」武則天道。
這幾天來,她一直對於漢族女人纏腳覺得不可理喻,事情太也古怪,所以總想尋根究底。
既然蘇東坡一生之中,總是被朝廷一貶再貶,遷南戍北,還因為「烏台詩案」差點丟了性命,連宋神宗都不放心,幾次試他是否對朝廷有怨懟之心;這麼巧,他又是頭一個作小腳詩的。小腳的不便與痛苦,是正常人一見到就能體會的,他卻故意去提倡頌揚,會不會是他對北宋朝廷心懷怨恨,在遼宋邊境和遼國有所接觸進而達成密約,要故意先折損宋朝一半民力,好使遼國攻宋時更加輕而易舉呢?
凡是文人,對蘇東坡都從來都只能仰頭瞻仰,阿魯特昭妤聽到太后這句含而不的話,當時就聽得呆住了,半句話也不敢接。
太后又接著翻了翻另一本《宋詞三百》,突然似有大現,說道,「還有這。」
這是歐陽修的一《生查子》: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阿魯特昭妤看了一遍,沒有現什麼不妥,有些慶幸地道,「女臣愚昧,這好象不是寫打獵出遊的,也不象遼國的情形,倒象是北宋時年輕人見面約會的樣子。」
武則天搖搖頭,問道,「宋朝亡后,是什麼朝?」
阿魯特昭妤剛答完「是元朝」,就嚇得急忙掩住了自己的嘴,原來這《生查子》雖短,卻赫然有兩個「元」字。
年輕人見面,有的是時間,為什麼非要選「元夜」呢?前一年是「元夜」,后一年又是「元夜」,而且非要等到「黃昏后」,要偷偷摸摸傳遞的是什麼不可告人的密約軍情?當然這個「元夜」也不一定指的就是時間,也能當「元爺」來解。這回連武則天自己也有點懷疑了,這難道是巧合?歐陽修連後面一朝的國號都打聽好了?
「這個歐陽修,有沒有寫過小腳詩?」太后又問。
阿魯特昭妤剛剛只查到蘇東坡寫了第一。但是歐陽修寫濃艷詩詞一向大大地有名,為此還牽涉到兩樁有傷風化的案,每次都被人舉他自己的詩詞來當證據,雖然案子都不了了之,也搞得灰頭土臉。誰知道他那幾百濃詞艷曲裡面,有沒有涉及到「纖足」、「柔荑」、「微步」之類?此時雖然不能點頭說有,卻也難以搖頭說無,只好答道,「回太后,請容女臣再查。」
武則天點點頭,又道:「你也順便查查,這個歐陽修,和那個蘇東坡有沒有來往?」
這是無論如何也隱瞞不了的了,阿魯特昭妤硬著頭皮答道,「回太后,這個歐陽修就是蘇東坡的老師。」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師徒二人,一同做小腳詩,一同在詩歌里對胡人拋媚眼,武則天想不到自己幾答幾問之間,竟然眼看就要觸及一樁驚天歷史迷案的謎底。唯一遺憾的是,兩個都是古人,案情到時查得再明,也不能帶到跟前來招供畫押,定成鐵案。還是多花時間在活著的人身上,才能有更多收穫。
東書房侍講郭嵩燾一向平易,對太后的兩位年輕女官也不端什麼長輩的架子,所以兩位昭妤有什麼疑難問題,都喜歡來問他。阿魯特昭妤眼見因為小腳詩,太后就要把兩位北宋大名家歐陽修與蘇東坡定罪為「裡通外國」的叛徒,偏偏自己又笨口拙舌,不知應當如何替古人辯解。果然誤毀了兩位大名家的名節,不但天下讀書人罵自己,頭一個罵的,只怕就是自己的狀元阿瑪,所以急忙來找郭侍講商量。
郭嵩燾聽說此事後,也大為吃驚。這天下午,講完一段英國的詹姆斯二世,就說道,「太后,有關女人裹小腳的來由,微臣也有幾分淺薄見識,請太后容許微臣講一講。」
哦?這真是想睡覺塞個枕頭,要吃飯遞雙筷子,最合適不過。太后吩咐道:「請講。」
「在唐朝之後,北宋之前,有五代十國。當時中原先後出現了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五個朝代,稱為五代;此外其他地方先後出現的十幾個小朝廷,統稱十國。中原這五個朝代,大多是掌握了兵權的元帥或將軍等武官,殺害或驅逐原主后,建立起來的,如此更迭交替。北宋的開國皇帝趙匡胤也是如此,他動『陳橋兵變』,滅了後周,黃袍加身做了皇帝。因此,他害怕他手下的武將也如法炮製,所以謀劃了『杯酒釋兵權』,並且從此把軍隊改交由文官來帶領,而且幾年一換,以免將官有了聽自己話的軍隊后動叛亂。如此一來,武官不能帶兵,而且處處為朝廷所忌,難有出頭之日,北宋就養成了崇文抑武的風氣。除此之外,為了讓更多人從書中懂得應該忠於皇帝的道理,從而變得更聽話,北宋也加強了八股文選才的力度,因而文風大盛,讀書趕考之人也比前朝都多。
「讀書人多了,八股文考試的競爭就變得很激烈,所以讀書之人也就不得不更加用功。有的讀書人長期伏案苦讀,漸漸變得體弱,到後來甚至人們一說起讀書人,就用『手無縛雞之力』來形容。女子呢,卻因為不必讀書,經常操持家務,體力沒有生什麼變化。自古以來,夫妻之道,總要男勝於女,男人都不喜歡潑婦悍妻,這也是自然規律。現在因為讀書人變得體弱,他們也就需要比他們更弱的配偶,所以這從讀書人的好惡審美就體現了出來,他們漸漸掘了小腳的羸弱之美,寫了很多詩詞歌賦來讚美它。同時,因為讀書人多了,書中的三綱五常也就更多地得到宣揚,對婦女的『三從四德』,『從一而終』的等品性貞節的要求也隨之提高。正巧,小腳能夠約束妻妾們的活動,使她們無法輕易見到外人,所以漸漸地盛行開來。也有刻薄之人,把這個變化稱做『男人纏腦,女人纏腳』。」
「到了南宋和明朝,女人的纏腳就更加大行其道,幾乎家家戶戶的女人都纏腳,把不纏腳當成羞恥之事。所以纏腳對女子自身來說雖然很痛苦;究其利弊而言,微臣也以為是弊大於利;但是能使千千萬萬人去追隨的事情,也就不是一兩個人所能左右。」
郭嵩燾特意在這個地方停住了,好讓太后能想起這「一兩個人」就是她所懷疑的歐陽修和蘇東坡。
這一段話,在武則天聽來,大有趣味,且確實不失為對女子纏腳的一種好解釋,因此道,「原來如此!想不到郭侍講不光對洋人的事情知道的多,對本朝的歷史也見解獨到,不愧為我朝的學問大家。」
太后說到「學問大家」,郭嵩燾立刻就想起了丁韙良之前所說的「大學問家」,稱謝之餘,頗覺尷尬。不過自己的一番話,總算解救了兩位北宋大家,倒也欣慰。
「郭侍講,你剛剛說小腳弊大於利,那利又是什麼?」武則天問道。
「回太后,」郭嵩燾道,「說是利,那也是微利而已,就是天下做丈夫的希望妻子保全貞節的一點私心。」
原來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