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節 鴻章剿匪
李鴻章所率的淮軍從直隸進入山西后,先就為籌餉犯了難。從前淮軍在江浙一帶打仗,特別是和太平軍對抗「保上海」時,滬上那些富商巨室,還不等李鴻章開口,就已經將白花花一大堆銀子準備好。要買洋槍洋炮,也只張張嘴就是了,都不用自己跑腿,因為富紳們自然有和各家洋行的關係,不僅拿到的貨貨真價實,還省去了許多討價還價的麻煩事。
等上海附近的太平軍肅清,淮軍調防其他地方,軍餉便由兩江地方出,以前曾國藩任兩江總督,和李鴻章是關係密切的師生,凡事好商量;曾國藩之後,馬新貽接任,和李鴻章是同一年的進士,關係也不錯,所以軍餉都能按時解送。
此外,那裡畢竟地處江南,河汊交織,水陸便利,特別是熱天,滿眼都是蔥翠碧綠,打仗的間隙中,抬頭賞一賞風景,也是好的。
現在呢?來到這滿目蒼涼的地方,走上半里路才能間或見到一棵棗子樹,上面稀稀拉拉地結著些棗子,每個棗子都只有一層皮包裹著一個核。
這是因為今年年成不好,山西和陝西生大旱,許多地方的莊稼顆粒無收,棗子樹沒有雨水,才結出這麼怪異的果實來。
莊稼地都幹得開裂了,莊子里的井水也都落到了離井底只有一兩尺的地方,只夠本地的百姓勉強活命。所以十幾營淮軍連找口水喝都困難,更不要說好好洗洗臉上身上的灰塵了。
更糟糕的是,出糧餉的地方也出了大亂子,兩江總督馬新貽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刺了!地方上忙忙亂亂,自然就影響到了餉銀的輸送。淮軍已經有兩個月沒餉銀了。對兵勇來說,餉銀就是熱情;對善於「以銀治軍」的李鴻章的淮軍來說,更是如此。
還有那些本來被李鴻章和淮勇們視為制敵法寶的克虜伯大炮,現在也成了負擔。人在乾旱已久的土路上走,已經灰塵漫天,更不要說拉著幾門這樣的大炮了。而這麼沉重的幾門大炮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里只用過一次。
那是前幾天,大家實在渴得受不了的時候,拉著大炮的幾個淮勇想出來的主意:對著一片乾涸的河灘開了一炮,然後順著深深的炮坑往下挖,沒多久就挖到了一小窪水,雖然渾濁不堪,總算大家都輪流喝上了幾口。比起完全靠人力去挖,算得上是快捷方便。
不料,大炮聲將跟在幾里后的李鴻章的親兵也驚動了,以為遇上了大股捻匪,口乾舌燥的淮勇們急忙沿著一條除了黃塵以外什麼都沒有的光禿禿土路拉開陣勢,準備迎敵。
這種時候,想打勝仗無疑很困難,只能希望自保。聽說捻匪都是馬隊,奔竄衝突,現在只是不知道他們會從哪邊呼嘯而至。所以淮勇們做的頭一件準備,竟然不是抬槍試炮,而是用布帕包上頭,同時觀察捻匪的來處,免得到時躲避不及,被敵人馬腿捲來的灰塵弄個撲頭蓋臉。
誰知在大太陽下裹著頭等了半天,幾乎曬到頭昏眼花,捻匪還是不見蹤影。
這個時候,派到前面的哨探回來了,報稱:「大人,是銘字營的弟兄用大炮打了口井,讓大家喝上了水。」
用大炮打了口井!李鴻章氣得立即沉著臉吩咐,將把大炮用來打井的淮勇拉出去正法。
幾名炮勇用大炮這麼快打出了口井,正被弟兄們圍著恭維感謝,贊他們「有法子」,所以雖然每個人也都只喝了幾口濁水,倒好似喝了幾碗陳釀般熏熏然。忽然聽到執法勇前來指名道姓地要帶人,頓時都如冷水澆頭,渾身燥熱一掃而光。
營官聽說,急忙趕到李鴻章跟前求情,說弟兄們實在渴得支持不住才出此下策,自己也同意過,只是沒有事先稟報大人。
這時候當然不能連營官也一同拉出去正法。左右親兵也都在悄悄地舔著乾澀的嘴唇吞唾沫,祈望李大人不會在盛怒之中,將那口用大炮打出來的井填了。
只好「死罪已免,活罪難逃」,幾名炮勇各打二十大板。
想不到出征山西,還沒有遇到敵人的一兵一卒,先負傷的就是自己的炮勇,這真不是個好兆頭。
這還只算是小麻煩。重要的是,幾位驍勇善戰的營官已經心生退意,頻頻向李鴻章請辭,比如劉銘傳和郭松林等。離了這些帶兵之將,這仗還怎麼打法?所以李鴻章就是不準。
夜來紮營,幾位營官又湊到一起了。
「他娘的,這樣子打,打完太平天國打東捻,打完東捻打西捻,什麼時候是個盡頭?」郭松林進屋把頂戴朝個小几上一放,說道,「出來帶兵的時候,我跟我老娘說,打完太平天國,大家就好過太平日子,誰知道到現在也回不了家。到了這個鬼地方,更是喝口水也要用大炮!」
郭松林是在替劉銘傳的幾名炮勇不平。大炮既然能掘井,這麼饑渴的時刻,用一用又何妨?偏偏李大人一板一眼地模仿曾國藩,連這麼件小事也不放過。
倒是劉銘傳自己不好抱怨,只好喝悶茶。因為這裡的水寶貝,營兵泡茶也只抓一把放在壺裡,不象以前那樣四遍五遍地沏。劉銘傳喝到嘴裡的與其說是茶,還不如說是口苦水,實在品味不得,他急忙「咕咚」一口吞下,「唉」地長嘆了一聲。
大家一同唉聲嘆氣地對著油燈枯坐。
得字營的營官張得志道,「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頂不頂用。以前我們和李大人請辭,總是一窩蜂,大家一起辭,這當然不行,誰都走不了。不如我們以後誰請辭,其他的人就都不吭氣,裝作心無旁鶩的樣子,這樣說不定還能走脫一兩個。」
想不到這個粗人,主意倒是不粗。但是辦法雖好,問題是,誰去辭,誰又來裝作心無旁鶩呢?
於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郭松林先叫道:「好主意!總比大家都拴在這裡好。不如我們來摸洋牌?」
洋人的撲克牌,是連同洋槍洋炮和新式操練一同傳到淮軍的兵營里的,淮勇們沒事時就湊一起摸兩圈,或拿著撲克牌賭大小,反正玩法多多。
此時幾個營官卻同時反對,因為新東西新玩法,就和新朋友一樣不太可靠,難得的回家機會,不能就這樣輕易地斷送了;所以有人另外提議說,不如大家用土法好了,玩剪刀石頭布,贏了的先辭。這個方法不錯,大家從穿開襠褲時就玩慣了這個,所以其他幾個營官也表示附和。
於是便兩兩捉對,出起拳來。掄到氣燈快用盡前,總算趕著決出了第一名:劉銘傳。
其他人都有些沮喪。不過帶兵打仗的雖是莽漢,也許是見慣了死生一瞬,卻都能夠做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立即各自表示,這半年決不請辭。
李鴻章今晚樂得清凈,平日里總是婆婆媽媽地這個說要回去照顧老娘,那個講家裡兒女成群還沒混個臉熟要趕著回去噹噹老爹,這一晚竟然全都沒有來聒噪。
或許是因為克虜伯大炮的緣故?但李鴻章並不覺得自己處置有什麼失當。
對他來說,克虜伯大炮是洋人無往不利的利器,幾個炮勇怎麼竟然就膽敢擅自將它移作他用?
但說起來,帶兵雖然有利,打仗卻沒有多大意思。打仗除了死人傷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能撈來一箱又一箱的洋錢,起一座又一座的公館,混一個又一個的好官位么?
當然,除了江寧城天王府,聽說金銀成堆,以致曾老九一船船地往老家運了一個月。
李鴻章認為,兵不能不帶,因為能夠壯聲勢,只要說出一個人背後有多少兵勇,多少大炮,這個人的腰板就能比別人挺直幾分;但仗卻能不打就應該不打,因為打仗太無利可圖了。特別在這種貧瘠不毛之地,油水撈不著,倒把駱駝都要餓瘦。
所以他總把一隻眼盯在江浙一帶,特別是此次谷山遇刺,查案遲遲沒有進展,不知后一步將會是什麼?
自然他也為同年好友難過,但難過之餘,總得找點事來消遣,所以順便盤算朝廷中能補兩江總督的缺的人,有幾個?算來算去,總覺得自己隱隱約約地有些希望。
當然,要讓米飯熟,總要有人從旁燒把火。因此他立即在燈下提筆,照例給老師曾國藩做了一番彙報,山西的貧瘠、天氣的旱熱、行路的艱難、捻匪的無影無蹤,和對自己將來的狐疑猶豫。
此外,他又給也是同年好友的郭嵩燾寫了一封,除殷勤問候之外,更問到馬新貽被刺的進展,提起當日大家同點翰林時如何相契,不料今日同年竟然被匪類所害;自己雖然想多出力,奈何征剿捻匪的重擔在身,遠在鄙陋之地,沒有辦法互通聲氣,催促兼顧。
第二天起來,李鴻章現自己無意中又有些睡晚了。他很討厭別人催自己起床,昨天寫信到太晚,那隻洋鬧鐘也忘擰了。
急急忙忙穿衣吃飯後,就起程了。誰知才出沒多久,前頭就停住了。
「怎麼回事?」李鴻章問道。
「回大人,前面的路被挖斷了,正在搶修。」
一條土路,從中間被人整個挖斷,此時兵勇們正又嗆又咳地把沙土揚起堆高,弄得漫天塵土飛揚,偏偏又缺水,沙土無法結塊夯實,又從兩邊滑下,所以修起來特別吃力。
路挖斷了,人還是可以走的,只是幾門克虜伯大炮太重,載在車上,一旦陷入沙土,要拉出來,又要費去九牛二虎之力。
因此想出辦法,用幾匹馬從昨晚的宿營地馱來水,把沙土澆得結實些。馬匹走了幾趟,這個缺口修了大半個中午後,總算勉強讓克虜伯大炮通過。
誰知過了沒多久,又是一處豁口。
「是捻匪挖的。」幾個營官碰了頭,這樣判斷道。
捻匪就好似在和淮軍開玩笑似的,一連挖了五六個大缺口。後面幾個大缺口,因為沒有水,修起來就更加吃力。修了一個又一個,兵勇們都開始覺得,自己來山西就是修路來的。
「這些大炮現在又不太用,還要帶著它們?」有位淮勇斗膽問自己的營官道。前幾天見到它挖井厲害,多少覺得它有點用;現在也不讓用來挖井,帶著只覺得是個負累。
「自然要帶,你以為李大人會捨得丟掉它們?就是把我們全丟掉,李大人也會帶著它們走!」營官答道。
沒有辦法,大家仍舊只有想辦法繼續和那些乾燥的沙土較勁,正沙塵滿面,又干又渴,燥熱無比之時,忽然聽到有人叫道,「不好,捻匪來了!」
慌亂中抬頭一看,果然見遠處一片黃塵,漫卷而來,然後聽到如急雨般的馬蹄聲,和大聲的呼嘯喊殺。兵勇們頓時亂做一團,急忙丟開杴鎬,呼兄喚弟,去找回洋槍,準備迎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