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節 一觸即發
這天清晨,行營剛剛開門,就有福建水師提督彭玉麟前來求見。左宗棠聽了,在後院匆匆地把華佗的五禽戲比劃完,就急忙去前廳見他。
「左大人,碼頭那邊出事了。」彭玉麟開門見山道,「水師的幾個伙夫上岸來買菜,碰到一幫人,過來擋住不讓買,說福建的水師,又不打仗又不出力,憑什麼幾千人跑到江寧城來閑逛,把菜價都抬高了。伙夫跟他們理論,竟然被打了一頓。聽說看出手像是兵勇,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營,」
「豈有此理!」左宗棠拍案大怒,「伙夫傷得怎樣?」
「總算他們見機,見對方人多勢眾,一動手就趕快跑開,只有一個落在後面,傷得重些,剛剛叫隨船大夫看了,也沒有大礙,真是僥倖。」彭玉麟道,「所以我急忙趕來報告,左大人如今正在查案,加之案情重大,這護衛之事,也不可輕忽。左大人有沒有聽說張之萬的事情?」
張之萬的事情,就是他之前奉派到江寧來和將軍魁玉一同查案,不知有何不妥,竟然遭人恐嚇。張之萬本來就膽小,這回就更加每天坐卧不寧,會審問話時就如同菩薩,別人不問他就不開口,問了他也只「哼」「哈」而已。後來朝廷派了左宗棠來全權負責,他自然鬆了一口氣,當天下午就急忙登舟離開江寧,偏偏走得急,離開半里就鬧肚子,只好上岸解手。野外地方,連間茅廁也沒有,離江寧又還未遠,所以不得不防,只好一百多名親兵也都登岸,在野地里圍了一個大圈,張之萬就在這當中行事。旁邊地里的農夫沒有見過這麼大陣勢,不知道生了什麼事情,急忙來問,才知道是張大人在拉一場野矢。如今,這笑話都已經傳開了。
左宗棠當然也有聽說,當時大大嘲笑了張之萬一番。不過他現在卻不能只覺得好笑,前天才收到包辣椒,打了張汶祥幾板,今天竟然就有轄下的伙夫受傷。他們把他左宗棠當什麼人了!難道他是嚇大的?
倒是三船水勇,也有這麼湊巧,本來他只是因為查案途中經過,在江浙滬的的故人也多,只想順便炫耀炫耀他帶領的洋船和水師如何甲胄鮮明。因為就在一年多以前,朝廷還只有江南水師,是曾國藩打太平天國時一手創建的,左宗棠手裡卻半個水勇也沒有。沒有料到,這一來倒對了。此時若沒有這三船水勇,自己靠幾十名親兵和人家周旋,那就難得很了。
所以彭玉麟一提議要增派一百二十名水勇上岸來保護左大人,左宗棠就同意了。有這麼多人手,張汶祥等人從前在浙江的行蹤也能很快查出,牢房也能另設一處,犯人關押就不成問題了。
「左大人,還有一件事情,卑職不能不先問。」彭玉麟道,「這幾天在江里和碼頭碰到長江水師的人,都是橫眉豎眼,聽說他們平時也常欺壓百姓,借著江面盤查,要錢要物。我們自己在客地,總是以不挑起事端為妙,但是萬一不小心碰到,對方有什麼過火的動作,我們應該怎麼辦?」
左宗棠也倒吸了口涼氣,當真出什麼事情,長江水師號稱一萬人,福建水師的三船水勇也不夠用。果真會出這種事情么?難道現在不是大清朝的朗朗盛世,還是洪楊盤踞江寧的當日,兩支水師竟然緊張到你死我活,快要打起來的地步?
不過左宗棠知道,強弱對峙的時刻,弱的一方越是示弱,就越容易招來攻擊,所以他對彭玉麟道:「只要對方敢先動手,我們就讓他更痛!你不用怕,天塌下來有我頂著。」
彭玉麟得到了明確指示,急忙回船去部署了。
這時親兵來報:江蘇巡撫丁日昌剛從上海回來,前來求見左大人。
對於一直為自己的舉人出身多少有點遺憾的左宗棠,見見丁日昌,應該會覺得愜意。因為丁日昌僅僅考中秀才,之後也是屢試不中,後來惠潮嘉道李璋煜見了到他文章,稱讚他為「不世之才」,才聘為幕僚,太平軍攻潮州時,他獻計成功退敵,之後,也進入了曾國藩的幕府。這一段經歷,可說是和左宗棠相彷彿。
此外,也許是因為生在廣東,見慣了洋人,在任蘇松太道時,丁日昌辦理洋務不卑不亢,曾經驅逐洋兵到城外駐紮、將違法的外國輪船充公、索回吳淞口炮台基地、裁撤會防營向英法兵支付的兵費、禁止洋兵在洋涇浜收取賭博抽成、將英國傳教士陸和尚正法、拔除外商私設的浦東至川沙電報線、將外國流氓遣送回國,積極購買洋機器,並且將上海機器製造局遷址到了更合適的地方。
所以在對洋人的態度上,左宗棠也很贊同丁日昌,本來應該惺惺相惜。但此時的這個案子,丁日昌之前曾專門上折請朝廷派曾國藩來辦,並且認為非曾國藩不可,就令左宗棠不太痛快了。
「卑職參見左大人。卑職前幾天去了上海,沒能迎接左大人,還請恕罪。」丁日昌道。
這麼巧?馬新貽被刺的那天,他去了上海,這幾天又去了上海。這麼說起來,上海戲院的那些新戲,還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他編的呢。
細想想,這個可能性倒是不大,因為從兩年前起,丁日昌就先後兩次查禁「淫詞小說」,查禁小說戲曲一百多種,「淫詞」「」又是一百多種,什麼《紅樓夢》、《金瓶梅》、《巫山艷史》、《杏花天》、《蟫史》、《女仙外史》啦,統統都在被禁之列。據說他目睹讀書人常常沉迷這些邪書之中,以此自娛,不思進取;所以怪罪到這些書的頭上。
「那也不算什麼。」左宗棠道。
「卑職剛剛經過江寧碼頭,見到左大人帶來的福建水師和大洋船,列隊齊整,旗幟鮮明,令我大開眼界。」丁日昌又興緻勃勃地說道,「所以卑職一到家,就急忙找出了這個,兩年前我曾將它遞給曾大人,可惜曾大人已經調離,不管水師了;如今左大人正練水師,卑職希望能有點用處,所以呈了上來。」
拍馬屁有時候充滿風險,就比如現在,左總棠聽他只贊那三船水師「旗幟分明」,就有點不滿;一聽他找出來的什麼寶物,之前也是先遞給了曾國藩而不是自己,更有點氣憤,勉強接過來一看,是本《內外洋水師章程》,轉手就遞給了隨從。緊接著問道,「你既然剛剛從碼頭經過,自然也就聽說了福建水師的火夫上岸買菜,被人無端毆打?」
「啊?」看來丁日昌的消息不太靈通,而且為此大為恐慌,「有這種事情?火夫被打死了嗎?」
難道他還希望火夫被打死?左宗棠一時大為氣憤,說道,「福建水師的火夫難道是紙糊的?你放心,還沒有死。」
「我就是擔心這種事情!我就是擔心這種事情!」丁日昌忙不迭地嚷道,「這些兵勇,一成了勢就無法無天,我之前請太後派曾大人前來,就是因為畢竟是他的舊部,好彈壓些。後來聽說派了左大人,也是鬆了一口氣。誰知道竟然還是生了這種事情。」
聽這口氣,還是在講「左大人」的震懾力不如「曾大人」,左宗棠一時氣結,冷冷地道,「這次打人的人,就要有勞巡撫去抓捕了!」
「唉,這要抓到猴年馬月?那些狂徒知道打了人,此處不能容身,只怕早已經逃走了。」丁日昌嘆道。
聽來句句都是搪塞之辭,左宗棠忍不住了,冷笑道,「散兵游勇在本地行兇,難道不該你巡撫衙門捉拿?我之前聽說丁大人縱子行兇,馬大人力主嚴懲,所以你們督撫不和,本來還有所懷疑,但今日看來確實無疑。」
「左大人,這話從何而來?」丁日昌急忙離座起身道,「卑職的劣子和太湖水勇曾有鬥毆,確實不假,但我已經奏明皇上,將他斥革,皇上寬仁,將我本人寬免,這是已經有定案的了,實在和本案無關。」
這是去年的事了,這件事情說起來真是讓人慚愧呀,雖然他到處禁「淫詞小說」,自己的兒子卻趁著老爹出城勘察水患,帶著僕人去逛妓院,正好碰到太湖水師哨勇徐有得、劉步標也到蘇州城閒遊妓館,因為爭風吃醋,雙方打了起來。又碰上蘇州親兵營薛蔭榜帶兵巡夜,便將雙方各責打了四十軍棍。徐有得不服,又遭到第二次杖責,結果竟然被打死了。如果對方是個尋常百姓也就罷了,偏偏對方是太湖水師,而且死了人,事情就難辦了。自攻下江寧,裁撤了的的散兵游勇,和仍在營的驕兵悍將,氣焰之囂張,不在江寧本地的人根本無法想象。明明是薛蔭榜將雙方各打了四十大板,傳到了兵營里,就變成了是巡撫公子仗勢欺人,將徐有得活活打死,所以個個喊著要巡撫公子「殺人償命」。
丁日昌因此上奏將家人丁炳、薛蔭榜、侄子丁繼祖以及兒子丁惠衡革職。兒子好不容易從買來的監生當到個知府,這都是拿錢堆出來的呀,自己又不算貪官,銀子來得容易嗎?但又有什麼辦法?只有趕快息事寧人。
馬新貽奉旨接案后,也是一本正經,委託江寧布政使梅啟照以及江蘇按察使應寶時等人會審。丁繼祖投案了,丁惠衡卻拒不到案,所以一直拖到今年六月才結案:薛蔭榜、丁惠衡、丁繼祖以及丁炳斥革。因丁惠衡尚未歸案,馬新貽更上奏請交朝廷議處。
誰知今天左宗棠還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又說到了這件事情上。
「這麼巧,貴公子的案子才結幾十天,馬大人就遇刺了,怪不得御史們要上書說是巡撫大人挾嫌報復;此外,人犯王咸鎮被關在巡撫衙門的牢房裡,忽然一夜之間了瘋。這兩件事情,就請巡撫大人,給我一個好一點的解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