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節 滿門抄斬
江蘇巡撫丁日昌召集了巡撫衙門全部牢頭看守,盤查人犯王咸鎮突然瘋之事。王咸鎮的牢房已經變得污穢不勘,到處矢溺橫流,臭不可聞。這間牢房靠裡面,除了上了鎖的木門,只有靠近屋頂的一個小小的窗口,約莫一個米斗那麼大,絕不可能鑽進人。
究竟是什麼東西,會使一個人突然間變成「失心瘋」呢?環顧左右,毫無疑問,要在這白天也顯得黑咕隆咚的牢房裡找出答案,很困難。
那麼左大人命他抓捕的毆打福建水師火夫之人,有那麼多人見到過,總不會遁形了吧?
想到要和那些流勇打交道,丁日昌直覺得頭皮麻。但是這件事情推無可推,如果不積極去做,左大人就會更加懷疑到自己頭上,這真是「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呀。
只好立即就帶了捕快,到福建水師的船上去見彭玉麟,請幾位被打的火夫跟隨各路捕快,到各處關卡、碼頭、哨所去指認。好在除了一位火夫傷到小腿不能行走之外,其他幾名火夫都能行走自如,而且願意去指認兇徒。丁日昌特意吩咐各位捕快,要注意保護這幾位福建水師的證人。左大人的屬下如果還在自己的地面上出事,那自己就當真擔當不起了。
因此巡撫衙門的捕快迅速帶著火夫們分別到了東南西北的四個城門;至於碼頭,就讓捕快隨著那位行動不便的火夫,在福建水師的洋船上巡視。
朝廷加派來會同左宗棠查案的刑部尚書鄭敦謹緊趕慢趕,這天終於到了江寧,並且帶來了諭旨:「著令即行捉拿行刺兩江總督馬新貽兇犯張汶祥之全家,滿門抄斬。今後凡刺殺朝廷要員,等同造反,皆從此律,或並誅九族。」
「這是為何?」滿門抄斬、並誅九族這樣的刑罰,讓左宗棠也大吃了一驚,不知為何突有此變,悄悄問鄭敦謹道。
「太后已經聽說江寧不太平,左大人查案阻力重重,和江南水師毆打福建水師之事,深為震怒和憂慮。這道諭旨,恐怕是為左大人的安危著想,要震懾那些蠢蠢欲動之人。」鄭敦謹也將聲音壓低,說道。
左宗棠大覺感動,道,「皇恩浩蕩,左某誓查此案,不辱使命。鄭大人一路舟車勞頓,還請好好歇息幾天。對了,鄭大人準備住在哪裡?」
這就說到為難之處了,張之萬拉野矢的笑話已經傳遍京城,鄭敦謹當然也知道江寧不平靜,但當京官就是這個難處,一出京城,就幾乎是個孤家寡人,一同帶來的只有兩個辦案官,這個時候自己找住處,不免要鬧得象張之萬那樣杯弓蛇影。怎麼辦呢?難道向左大人借幾個親兵么?但是自己是個文官,也指揮不慣這些兵勇。
好在左宗棠也立即看出了他的難處,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何必分彼此?因此道:「正巧我在這裡租了兩座相連的宅子,不如收拾出幾間,鄭大人也一同住在這裡?如此你我協商案情,也省得跑來跑去。」
就是這話,鄭敦謹當然立即稱謝不迭。
既然住在一起,兩人對照案卷,一同切磋,就方便得很了。兩人都認為,這個張汶祥口口聲聲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又說自己練習刺穿五層牛皮,足足練習了三年,不過是想遮人耳目,這樣的說法,意在表示自己和馬新貽結怨是在三年之前。
三年之前,馬新貽還在浙江做巡撫;兩年之前,才調任了兩江總督。越是要遮蓋的,往往就是真相,這件事情也如此;馬新貽的遇刺,很可能就與他在兩江總督任上的作為有關。
難道真的會是丁日昌挾嫌報復嗎?據說連遠在雲貴的官員都知道丁日昌和馬新貽不和,遞摺子建議朝廷查清事實。
出去打聽的親兵們陸續回到江寧,去浙江沿海打聽海盜事情的,說並沒有聽說海盜中有個叫張汶祥的;去查牛皮紙和死馬的,因為到處兵營都有牛皮紙,也沒有什麼重要現;去打聽江南水師中哪些人曾參與剿滅浙江海盜的,因為人員眾多,並且對方一聽到「張汶祥」三個字就立即閉嘴,也一無所獲;到上海去查刺馬案如何出爐的,只查到一位姓趙的有錢人曾出錢資助這齣戲的排演;倒是畫像捉拿張氏,竟然真的有浙江臨海的捕快按圖索驥,抓到了一名女子,急急地往江寧送來。
「大人,民婦冤枉呀!我不是張氏,娘家姓羅,因為前夫曾姓張,也叫張羅氏。」那女子一到堂上,就喊起冤來。當堂對照畫像,的確惟妙惟肖。
「那本大人問你,你認不認得張汶祥?」鄭敦謹問道。
「大人,張汶祥原是民婦的前夫,但小人多年前早已和他一拍兩散,各自過活。必定是他犯了千刀萬剮之罪,仍舊對我懷恨在心,所以故意把我當成人犯張貼,羞辱於我。」羅氏說道。
當真有這種事!前夫惡意讓人把前妻當作紅杏出牆的淫婦四處張貼,前妻則口口聲聲罵前夫就要「千刀萬剮」,堂上眾人不禁苦笑。怪不得張汶祥提到馬新貽勾結張氏就咬牙切齒義憤填膺,原來他自己的老婆就曾被人誘拐!
既然不是張汶祥所說的「張氏」,顯然就問不出曹二虎的事情了。鄭敦謹問道,「本官問你,你既和張汶祥曾是夫妻,都知道些張汶祥做過些什麼?」
羅氏答道,「張汶祥先是販氈帽,總是東遊西走不落家,也掙不了幾個錢,只能窮日子窮過;誰知後來又被長毛捉去了幾年,家裡沒他的音訊,我以為他死了,自己又養不活兩個孩子,才跟了別人…」
她的答話,倒象句句都在辯護自己為何拋夫另嫁。
左宗棠道,「你放心,本大人今天不問你私自嫁娶之事,後來呢?」
張羅氏聽說不問她「私自嫁娶」,放了些心,提到後來,卻不由得恨道,「從前以為他死了,如今能回來也罷;誰知他嫌我另嫁了,就帶了些兵匪回家,把我後來的老公家裡砸了稀爛。大人,如今這年頭,誰過日子容易?我瞧不過去,說了幾句,他又把我痛打了一頓。」
「你說他帶了兵匪回家,是不是長毛的反賊?」左宗棠又問道。
「要是反賊就好了,就只能顧得上逃命,」張羅氏道,「我後夫曾託人打聽到說,長毛敗了,那死鬼靠人引薦又投了湘軍的得字營,所以仗著人多勢壯,幾十人來欺負我一個弱女子…」
「你說張汶祥曾在得字營?」左宗棠和鄭敦謹都大吃一驚,同時問道。
「是,大人。」羅氏道。
竟有此事!王志得的得字營這時已經和李鴻章等一道去西北鎮捻,張汶祥又是後期入營,這邊能認出他的人自然很少。果然刺殺馬新貽的就是已被裁撤的湘軍舊部!怪不得又是兵營專用的牛皮紙、又有賭館、還有兵勇模樣的人專打福建水師火夫。
此時即刻就命將張汶祥提審,張汶祥一見羅氏,便「哈哈」大笑起來。
「張汶祥,你既曾是湘軍舊部,快快從實招來,是誰指使你刺殺了馬大人?」鄭敦謹問道。
張汶祥似乎吃了一驚,緊接著狠狠地剜了張羅氏一眼,嚇得她縮了半個身子。誰能料到他每天過堂胡扯,從沒一句真話,此時卻為泄憤而牽出了前妻,以致露出馬腳?怪不得人們常說,「為趕一隻老鼠,燒掉一棟房子」,這話果然不假。
「是將軍指使我的。」張汶祥忽然答道。此時江寧的滿洲將軍是魁玉,旁邊眾人聽得他這麼說,都倒吸了口涼氣。
張汶祥又道:「我的確問過將軍,我說我要刺殺馬賊,將軍同意了。」
左宗棠問,「他怎麼說?」
張汶祥又道:「他沒說什麼,只點了頭。」
「將軍叫什麼名字?」左宗棠又問道,旁邊眾人都屏住了呼吸。
張汶祥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我去求籤說要殺馬賊,將軍就答應了。」眾人這時才明白,他這是在說將軍廟裡的將軍,覺得又被他耍了一道。
左宗棠搖頭道,「你犯的反罪,要滿門抄斬,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又何必搭進全家性命?你好好地招供,我還可以奏明太后,對你家人網開一面。」
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個張汶祥至今咬緊牙關不說,也許既有幾分兄弟義氣,但或也許還託付了子女家人,所以拼著自己一死,還是義無返顧。現在「滿門抄斬」的諭旨一出,他這個妄想自然也就破滅,此時動之以情,也許還能打動他幾分。
果然張汶祥臉色灰敗,道:「不必了,馬賊的性命是性命,弟兄們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弟兄們拚死打下江寧,說裁就裁說撤就撤,為一點芝麻小事,就能隨便就當街處決?『他不仁,我不義』,老子一個人殺了馬賊為弟兄們報仇,死而無願。做我的家人活該倒霉…」
他的話還沒說完,張羅氏就朝他撲了過去,又抓又撓地尖叫道,「你這天殺的!那是我的孩子…」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叫道,「兩個孩子是我拉扯大的,憑什麼陪你去死--」
親兵忙將張羅氏拉了出去。
左宗棠緩緩說道,「西北捻回之亂未平,朝廷正是用兵之時,兵如可用,又怎麼會被裁撤?是你們自己不服管束,拿著朝廷的餉,卻去結袍哥講江湖義氣,搞得兵營亂七八糟、烏煙瘴氣。既然已經被裁撤,朝廷也放了遣散費,象你好手好腳,偌大身坯,好好做個營生,難道掙不了一口飯吃?分明是你們自己懶惰不肯出力氣,只貪急財,去做了騷擾百姓的不法勾當,犯了朝廷法令,就是被當街處決,又怨得誰來?
「若說誰攻下江寧,誰就能夠在江寧燒殺搶掠,那麼克複江寧,和在長毛手裡又有何不同?當兵打仗,奮力拚殺,和佔山為王的草寇又有何不同?你們只知領哪個長官的糧餉,就為哪個長官做事,難道長官會變出糧餉?你在兵營里的衣食用度,難道不是百姓每天在供給?為什麼好容易打完長毛,又去搶劫你的衣食父母呢?
「常言說得好,『人心自有公道』。你我不能因為領誰的餉,是什麼地方人,就欺瞞自己的良心,去做不該做的事情,或不去做該做的事情。就比如,雖然說吃辣椒的人性情勇猛,敢打敢拼;我自己也吃辣椒;但有的人吃辣椒,就自以為比別人高人一等,殺人放火,無所不為,照我看,這種人根本就不配吃辣椒;馬大人雖不吃辣椒,卻因為江寧百姓除害而被刺,自然人人敬仰,雖死猶生。
「張汶祥,你是個明白人,自己好好想想,必然知道應該怎麼做。」
左宗棠平時說話簡短,此時這麼一長篇話,竟然說得滿堂寂靜。連張汶祥也低頭無語,似乎有所觸動。
這天晚間忙完公務,左宗棠拿了個洋打火機在把玩,不斷地打出火苗。這比火鐮好用得多了,火夫在野外陰濕天氣埋鍋造飯時用來點火,就不會雙手檫到酸,也打不出半星火花。不知將來馬尾造船廠,能不能順帶生產些這種民用的洋玩意。
親兵見左大人難得得閑,捧了份摺子進來,說道,「大人,這是前天丁巡撫交來的。」
就是那份《內外洋水師章程》,左宗棠預備在水師方面痛下功夫,立即翻看起來。這本書把要建立一個完整的水師要做的事情通通都羅列了出來,特別在所附的《海洋水師戰場別議》提出「專用大兵輪及招募駕駛之人」、「沿海擇要修築炮台」、「選練陸兵」、「建三洋水師」,使「北東南三洋連為一氣」等建議,和左宗棠的某些構想不謀而合,並且有些地方,是連左宗棠也沒有來得及想到的。
這樣的摺子,自己竟然今天才見到。想到丁日昌之前曾經交給過曾國藩,卻被淹沒無聞,簡直有些氣憤。若不是這次的機緣,自己差點就永遠也讀不到它,那對福建水師來說,豈不是是個巨大的遺憾?如今才知道,丁日昌和曾國藩的關係,也不會比自己和曾國藩的關係更好。也許用心做事的人,和用心做人的人,總是合不到一塊吧?
也許看折后心緒難平,輾轉許久才朦朧睡去,忽然聽得外面大聲擾攘,「有刺客!」「抓刺客!」「快去保護兩位大人…」
外間值守的四五名親兵早已驚醒,點燈來叫「左大人」。只聽外面腳步之聲雜沓,一部站到門外,另一部紛紛朝另一個院子跑去,一時又有人叫道「北二,刺客在這裡!」「快來抓刺客!」又聽到一陣刀刃聲叮噹亂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