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節 圖窮匕見
「北二」指的是方位,就是相連著的兩個院子里,褚老漢的北面上房位置。原來左宗棠的親兵平時演練,就將駐紮的行營沿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分為五塊,將整個行營分為二十五塊布防,一旦有緊急情況,大家一喊「西南」「東三」等,就立即明白方位,能夠迅速趕到。
那邊院子里的北面上房,正住著鄭敦謹等三人,這時左宗棠一聽「北二」有情況,急忙命兩位親兵前去查探鄭大人安危。
此時兩個院子里,被幾十名親兵提著二三十盞氣燈來回奔走追逐,照得明晃晃光閃閃。激烈的打鬥聲之中,一人吃痛驚呼,稍歇,又有人叫道:「刺客逃走了!快堵住這一個!」「抓住他!」
打鬥聲稍歇後,就聽有人叫道,「抓住了一名刺客!」然後是「西三無事」、「西北無事」、「中一無事」等呼應答覆,此起彼伏。
未幾,一眾親兵將一人押到左宗棠房前,十幾盞氣燈聚到一塊,當真是亮如白晝。那被押之人,中等身材,一身黑衣,到了階前,眾親兵喝道,「跪下。」那人居然不跪。
「不好!」一位親兵叫道,他正站在階下,所以瞧得清楚,「這人已經死了!」
「啊?」剛剛還在打鬥的人,怎麼就會死了?眾人急忙去看,一探口鼻,果然氣息全無,嘴角卻留了一道暗紅色的血跡。
「是服毒自殺?」鄭敦謹也已經趕到,驚疑不定地說道。用燈細細照看,卻見這人的衣領處有一大塊潮濕,聞起來有一股濃烈的葯腥味。
到欽差大臣的行營來行刺,被捕后立即服毒,這真是聞所未聞。左宗棠見鄭敦謹無恙,立即查問人犯張汶祥的狀況如何,親兵答說,人犯沒有出問題。不過左宗棠知道,張汶祥到今天本來有所鬆動,經此一劫后,要他開口就更難了。
行刺朝廷要員「滿門抄斬,並視情節之重,準擬誅連九族」的諭旨昨天才出,今晚就出來了刺客,鬧得辦案之人,人心惶惶,這件事情,當真非同小可。已死刺客的身份,也需要趕快查明。
這件事情,須得趕快奏報朝廷,所以左宗棠連夜親自擬折,用六百里加急出。
又連夜讓師爺出了一張「告裁撤兵勇書」,講些什麼「爾等雖被兵營裁撤,然朝廷仍當用人之時,若求上進,需自保清白之身,切勿無事生非、煽風點火」,對散兵游勇們曉以大義,四處張貼。
第二天一早,左宗棠就接到親兵奏報,已查明昨晚的刺客,竟然是剛剛被江南水師除名的水勇!這麼巧,前一天除名,第二天就來行刺,左鄭二人更覺得事情棘手。兩個人心裡都有句不能說出的話:莫非有人想反?果真有人想反,那就當如何應對?
從左宗棠到江寧,雖然江蘇巡撫丁日昌等地方官員,都先後前來拜見過,卻始終未見江南水師黃翼升露面。且在江寧碼頭,江寧對福建水師一直頗不友善,幾名福建水師的火夫更是被打。
對待如此大事,須得未雨綢繆,左宗棠悄悄讓親兵赴浙傳自己的密令,將所轄兵勇都調往湖州等江蘇浙江交界之處,以便一旦事情有變,能迅速趕來馳援。
到得正午時分,隨從忽然來報,「江南水師提督黃翼升求見。」
來的都是客,若是前幾天,左總棠還會感到高興,因為這表示曾國藩的這位舊將,還將自己放在眼裡。
但是到如今,頭一晚剛有江南水師的兵勇來做刺客,第二天提督又來求見,莫非刺客沒有行刺成功,提督也來鋌而走險?
誰曾料到事情竟然果真會牽涉到江南水師?雖然對左宗棠來說,之前頭天收到辣椒,第二天打了張汶祥板子,第三天福建水師的火夫就出了事,脈絡清楚明白得很,但是這些能寫到卷宗上么?現在又不一樣了,因為行刺的刺客,的的確確是江南水師的除名水勇,他黃翼升就想否認也難。
「他帶了多少人來?」左總棠問道。
「帶了四五十人。」親兵回答。
一旁的鄭敦謹立即緊張地站了起來。帶了四五十人前來,這算是來求見,還是準備乾脆攻打左宗棠的行營?左宗棠的親兵加上彭玉麟增派的一百二十人,每日分兩三班換崗,此時在值勤的,也只不過五六十人。黃翼升的四五十人,果真要衝擊行營,並非沒有勝算。左宗棠在堂上走了幾步,吩咐道;「讓他進來。」
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問鄭敦謹道,「鄭大人,你要不要暫時避開?」
這問話頗讓鄭敦謹兩難,從內心講,他沒有見慣帶兵打仗的人之間這樣圖窮匕見的緊張會見,很想避開;但是自己在和左大人會同辦案,好意思避開么?就算文弱些,也要讓人多費一刀,如果僥倖能逃得一死,果真左大人出了什麼事情,自己直接目擊,也就不需要象如今這樣沒完沒了地審案了,所以他搖頭答道,「不必。」
不一會兒,就見一個皮膚黝黑的矮壯漢子,「咚咚咚」踏進堂來。這就是黃翼升了,先站定,又向前一步作揖道,「卑職參見左大人。」
兩旁親兵緊緊盯住他的雙手,只等他一拔匕,就將他按住。
「卑職已經聽說,昨夜前來左大人行營行刺的刺客,竟然是江南水師因違犯水師條律被除名的水勇。卑職惶悚,特意前來看望左大人,並請治罪。」
既然是前來請罪,又何必帶來四五十人?這顯然是不實之辭,難道他還想先麻痹自己,然後才下手么?左宗棠沉著臉,正轉著念頭,又聽黃翼升道,「天氣炎熱,昨晚刺客的屍體,既然已經辨認清楚,卑職也就想順便帶回埋葬。」
這個粗人不會拐彎,以致人人頓時都明白了他的意圖是來領回刺客屍體。
「這是為何?」左宗棠問道,「難道江南水師每一位被除名水勇的屍體,都由水師負責領回么?」
「左大人,這人雖然死有餘辜,」黃翼升說道,「到底也是位有膽有識之人,又曾經是我水師兵勇,我代為領回,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左大人的屬下也因此無須多費功夫,不是兩全么?」
一個刺客,在水師提督黃翼升眼裡,竟然「有膽有識」,左宗棠冷笑著問道,「這人有何膽,又有何識?」
黃翼升道,「左大人的行營防範嚴密,他既敢來,就算有膽;他又肯來,就算有識。還望左大人看在同鄉份上,高抬貴手,不去追究已死之人,勿使他暴屍街頭。」
昨夜的刺客拿獲之後立即死亡,連審訊也沒有機會,為了辨清他的身份,師爺才出主意,將他放置到夫子廟附近的熱鬧街頭,供人辨認,並不是有意讓他「暴屍街頭」。但是話說回來,一個刺客的屍體,又何必水師提督來如此關心?
「如果我不允許,那又怎樣?」左宗棠問。
「只怕外面兄弟們看不過眼,多有妨礙。」黃翼升答道。
這簡直就是公然的要挾,怪不得他要帶來四五十名水勇!左宗棠大為惱怒,說道,「我不許你帶走,你就要來搶屍么?難道昨夜的刺客,竟然就是黃提督主使?要黃提督如此強出頭!」
黃翼升道,「這兩年七裁八裁,湘勇流落離散,如今江寧地方,只有水師還在。象左大人這樣的大人物,又早已忘了自己的出身根本,連吃的辣椒,也和我們不同;我不為弟兄們出頭,又有誰管他們死活?奉勸左大人,閑事不要多管…」
話沒說完,左宗棠已經破口大罵道,「你這個螳臂擋車,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你身為朝廷命官,為弟兄出頭,怎可不顧朝廷法度?自己想死,不要連累別人,讓手下的弟兄白白送命;更不要忘了,曾大人此時全家都在京城...來人啊,給我拿下!
親兵一擁而上,立即就將黃翼升扭手扭腳,抓得牢牢實實。
不料所徵用的行署畢竟是民宅,不如官府那麼闊大幽深,門外的四五十名水勇,就有人聽到動靜,一時擾嚷起來。就聽左宗棠的親兵紛紛喝道,「大膽,你敢擅闖左大人的行營!」
雙方正劍拔弩張地僵持,門內已經有人出來,原來是一眾親兵押解著黃翼升,護衛著左宗棠來到,人未到,已然傳來一聲斷喝,「通通給我住手!江南水師提督黃翼升不敬上峰,已被拿獲,今日暫扣本大人行營,本大人決不取他狗命。爾等朝廷兵勇,應立即返回水師駐地,好自為之,切勿生事,否則誰也救不了你們。黃大人,你要害人還是救人,也句話吧。」
畢竟是久經沙場的主將,頓時就讓水勇們貼然住手了,紛紛茫然地望著黃翼升。
跨進行營之前,黃翼升心裡的算盤是,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總之要把那刺客的屍體要到,並且讓刺馬案陷入停頓。被左宗棠大喝兩通,特別是那句「曾大人全家都在京城」,有如醍醐灌頂,害怕了起來:天哪,我自己在做什麼?會害得恩公全家殺頭么?
此時他腦子一片混亂,臉上黃綠不定,粗聲道,「照左大人的吩咐,回營去。」
水勇們莫名其妙,想問更多,就見提督已經轉身往裡走了,一個個作聲不得,垂頭喪氣,只好回營,隱約明白點什麼,又不好說出,大家悶坐,這總算是「好自為之」「切勿生事」了吧?左猜猜,右猜猜,也不知道提督為什麼忽然變卦。等坐到煩悶,又想出去「散散心」時,忽然現站崗之人都換成了陌生的面孔,兵營里只許進不許出,火藥庫也都被左大人查封了!
流言總是傳得特別廣,之前似乎誰都有聽說,曾國藩曾經幾次被人「勸進」。也許就是黃翼升之流的人物吧?這種人一時順遂,就得意忘形,只知貪更多財、做更大官、有更足勢。本朝的官不夠他們做了,就起了念頭要另立朝代,好做「開國功臣」。
既然總是這些貪妄之徒來開闢新朝,這個人做皇帝和那個人做皇帝,又能有什麼不同?所以各個朝代之間自然是「換湯不換藥」,輪迴變換中,只能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真正的讀書人懶惰懦弱到沒有勇氣改朝換代,一勞永逸地依照自己喋喋不休的話語創立一個模範社會;從陶淵明的「桃花源」之後,他們甚至沒有嘗試過去尋找自己喜歡的「世外」。他們所做的事情,不過是接受那些新朝代的屠夫,小心翼翼見縫插針地規勸他們應當「仁愛人」,多少守點規矩,即使有時侯為這樣的規勸,也常常有掉腦袋的風險,但有什麼辦法呢?這些讀書之人,就是情願因諫勸而死,也不願死在疆場。如此,他們不免總是手忙腳亂,因為有時侯剛剛勸得這位屠夫稍微收斂,新的屠夫又接著出現了。
今天見了黃翼升,才知世上果然有這般妄人!讓他繼續說下去,只怕就要提到「反」字了。果真反了,這一萬多名的湘軍水師,不就要在自己手裡送掉性命了么?
除非當殺之人,自己最恨殺人,所以才會在杭州放走太平天國十幾萬人。否則,太平軍攻破杭州死十幾萬人,左宗棠攻破杭州又死十幾萬人,杭州何堪?他左宗棠又何堪?「為將三次,其後不昌」,已經有了「曾剃頭」,難道還要出個「左剃頭」么?那大清百姓不是太也可憐?
何況面對的是湘勇,果真出大事,將來說起來又是因自己查案才被逼反的,那就不是「不配吃辣椒」的簡單問題了。
正在煩悶,親兵來報說,人犯張汶祥今天緊張煩躁,連飯也不吃。這自然是因為昨晚被驚擾到了。左宗棠詳細問過親兵,知道刺客昨晚就出現在離張汶祥關押處不遠。
對張汶祥來說,昔日的要好兄弟,自己當真為他們兩肋插刀,今日卻特意來要自己速死。這種滋味,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到的。家人就要一同赴死,朋友忽然變得陌生,曾經自以為熟悉的世間,在自己即將要離開之前,竟然恍惚得難以辨認起來。哪裡是牆,哪裡又是地?哪邊是東,哪邊又是西?什麼是對,什麼又是錯?
這幾天,聽說左大人和鄭大人忙著追查刺客,忽然不必過堂了。
其實因為案情需要好好整理,且事情機密,左鄭二人改在後房磋商。張汶祥所胡說過「問過將軍」之類的話,難道意有所指?這個將軍難道就是黃翼升?
這麼一個妄人,當然不足為慮,但黃翼升背後有曾氏兄弟,算得上是曾國藩的「私人」「故交」,黃翼升的老婆被曾國藩的歐陽夫人認作乾女兒,曾國藩唯一一次納妾,也由黃翼升夫婦操辦。到了這個時候,黃翼升也在自己手中,要問個明白也應該不難;然而「投鼠忌器」,兩人都大覺棘手。自己辦不了,就只有刪繁就簡,奏明太后,讓她來拿主意了。
誰知剛不過停審了兩天,這天又傳來消息,馬新貽的姨太太上吊自殺了,據說她聽說刺客案生后此案停審,憂慮馬新貽沉冤難得昭雪,特意以死明志,來催促兩位大人辦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