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節 梧桐落葉
院內的那株梧桐枯黃班駁的葉子,已經開始每天悉悉索索地飄落了,晨起家人掃一次,到了黃昏,地面又幾乎鋪滿了一層。年老失意之人,不免從梧桐葉又聯想到自己,倭仁起身尋筆,將心頭橫亘的一句也落到宣紙之上:「聊挽清寒入詩律,偶緣陳拙得天真」,才又重新轉起剛剛被黃葉打斷的念頭來。
鬧鬧哄哄這麼多天,什麼同文館、洋油燈、洋學考試和洋學狀元,全是前奏,皇帝要出洋,才是要登台的正戲。
倭仁的確不能理解,貴為皇帝,何必去造船,何必去出洋?帝王的心是「萬事之主」,是「用人行政之得失」的原因,「天下之治亂安危系之此」。帝王心正,則天下事沒有不正的;心不正,則「上樑不正下樑歪」。如若帝王之心「明白洞達,而無一毫邪曲之私」,能做到「之政事乃合於天理之正」,那就自然能象堯舜禹湯那樣治理天下,水到渠成也。
唉,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處?當務之急,要阻止皇帝出洋。然而「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何況是衰微之軀?假如恭親王和太后又聯起手來出自己應付不了的怪招,自己還能從馬背上摔落一次么?「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從被罷黜才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倭仁衰老得特別快,兩鬢已經斑白,已經自覺在度「餘生」。此時書房的書桌上正攤著他自己編寫的《帝王盛軌》、《輔弼嘉謨》和《為學大指》、《嘉善錄》四本,也已經剛剛修訂完。
回想從皇帝六七歲還沒有書案高時就開始為他授課,自己當時用的教材就是《帝王盛軌》、《輔弼嘉謨》,那麼小的孩子,四五點鐘天不亮就起床,廷對完畢,又立即來到書房,畢恭畢敬地對自己一口一個「師傅」「師傅」,讀起書來也還用心,只是身體弱些,過十天半個月,就要頭疼腦熱一回,南書房也就不得不放假。
年紀漸長后,皇帝還懂得了自己要「啟沃聖聰」的苦心,特意把《帝王盛軌》、《輔弼嘉謨》兩本書,賜名為《啟心金鑒》和《沃心金鑒》。
但對這樣雖然尊貴無比,實則柔弱無依的皇帝,自己又能做到什麼呢?之前既不能讓他高高興興地贏一回洋人,如今他小小年紀,更要被送到那如狼似虎的洋人們的國家,只怕不等回來,就已經被撕扯成碎片了。想到此,倭仁感到一陣心酸。果真如此,惟有一死以報而已。
因此他久久地枯坐在隔著扇窗子的落葉聲中,揣摩了一遍可能遇到的招式。照前一次恭親王和太后出牌的邏輯,「不讓旁人去做,就得自己去做」,難道這一次,自己不讓皇帝出洋,恭親王和太后就會派自己去出洋?
想到要自己出洋「見鬼」,倭仁已經氣憤得渾身抖;不過,要自己捨身成仁,自己也絕不推辭,拼著一把老骨頭出洋就是,等海船開到日本,找條白綾一了百了,讓包括洋人在內的天下人都瞧瞧,什麼叫氣節!
聽說死在海上的魂魄,從此就將無所歸依,永遠遊遊盪盪,也罷,就讓自己化成厲鬼,在攪了大清朝平靜祥和的洋人艦隊間出沒,讓它們相互碰撞,不停地漏水,然後全部沉沒吧。
預見了自己的壯烈,倭仁稍為平靜了。被撤之後,令他深感痛苦和孤單的就是,之前沒有結交更多贊同自己意見的人,所以事到臨頭,不能象古書里那些做大事的人那樣,「聲氣相通」,「一呼百應」。如今自己失勢之時,更加勢單力薄,孤掌難鳴,必須借力打力。所以雖然仍是罪臣之身,就算是亡羊補牢,也試著彌補一回吧。
頭一個要找的人,就是咸豐帝的五弟,道光帝的第五子奕綜。
據說,當初為了讓咸豐帝奕濘搶先出生,成為道光帝實際上的長子,咸豐帝的生母全妃特意催產。或許就是這次催產,才使得她和兒子大受傷害,以致母子都只活到三十齣頭。誰知這個奕綜根本就粗蠢不堪,到十幾歲還拖著兩道綠鼻涕,父皇時常召集皇子們考問,問些簡單的問題,連七八歲的其他皇子都能答出,奕綜卻只是嘟嘟囔囔,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更全然不是奕濘的對手。道光帝厭憎這位皇子,在對奕濘和奕忻耳提面命關懷有加時,卻把他過繼給惇親王綿愷做嗣子,剔除出了皇位繼承人的行列。
不過,奕綜雖是個粗人,地位卻很尊貴,此時既是惇親王,又是掌管宗人府的皇族家長,因為人只懂得直來直去,也有個意外的好處,就是執法從不打折扣。皇帝出洋,既是朝廷的事情,也是家族的事情,如果惇親王請出祖宗家法,料「鬼子六」們也不敢無視。
倭仁第二天去惇王府拜會時,惇親王親自迎了出來,這讓倭仁唏噓感嘆不已。只有失意過的人,才能體會到世態炎涼,自從南書房大師傅一職被削,倭仁蝸居在家,門庭冷落,連門生故舊也不敢上門。想不到眾人眼裡的一位「粗人」,卻能禮遇一位失意之人,這真是何粗之有啊?
因此也急忙迎上前去,說道,「老夫削職之人,當不起親王如此厚待。」
「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皇帝的師傅又何嘗不如此?倭仁師傅,你放心,我只將你當南書房師傅看待。」惇親王大聲說道,好象旁邊有幾百人在聽他說話似的。
這麼說,惇親王竟然在為自己抱不平,倭仁更覺眼眶濕潤。果然「龍生九子,各各不同」,既有恭親王那樣熙指氣使,為了洋人邪術而侮辱本朝學問大師的;也有在自己削職之後仍然以禮相待,溫言撫慰的。只遺憾道光爺的眼光也不太怎樣,竟然將這樣敦厚守禮的皇子,棄之如敝屐,過繼給了別人,使他毫無問鼎的希望。
話歸正傳,倭仁嘆道,「南書房師傅是不敢當了,只是老夫仍舊每日惦念皇上。惇親王只怕也已經聽說,這真是駭人聽聞啊,皇帝竟然要出洋!」
「皇帝小孩子心性,聽說這些天和恭親王家裡的載徵在一起,所以心變野了,說要出洋,只怕也是他攛輟的。倭仁師傅的擔心一點不錯,誰不知道載徵這小子只會吃喝玩樂,天天逛窯子、逛賭場洋行?我哪天一定要去告訴太后,訓斥他幾句,自然也就好了。」惇親王答道。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連倭仁這樣的讀書人都能看出從同文館到皇帝出洋的幾步,步步為營,縝密無比,惇親王竟然沒有看出?那就只好點醒他了。倭仁道,「京城裡如今洋氣這麼濃,又是同文館,又是洋狀元,哪朝哪代,能有如此亂象?」
皇帝出洋,這就是亂象?惇親王恍然大悟,這麼說,應該輪到皇族們做點什麼了,但到底應該如何呢?
「皇帝已經成年,本來就該親政了,倘若出洋,那麼朝中又該會是番什麼景象?」倭仁又嘆道。
這就教惇親王有點不解了,擔憂皇帝也罷,難道倭仁師傅還擔憂太后的朝政?雖然惇親王嫌太后對自己不夠尊重,沒有給自己更大官職,沒有對時常進宮請安的惇親王福晉更熱絡些,但私底下也不得不承認,太后把事情做得還算妥帖。就說女子纏腳的事情,連康熙爺都沒能搞定的難纏漢人,太后說女人該放腳,還不就通通放腳了?近來叫人瞧得眼花繚亂的事情中,唯有這件,惇親王還算滿意;兵船比試他本來也贊成,但卻接受不了輸的結果。所以他大聲答道,「倭仁師傅,這倒不用擔憂,太后自然會弄妥帖。」
講到這裡,倭仁總算有點理解道光帝當初對著這位皇子時的心情了,只好繼續點醒道,「惇親王,從古到今,老祖宗的規矩里,哪朝哪代,有皇帝出洋過?皇帝是一國之主,又怎能輕易出洋?皇帝出洋了,不就要變成…」這話不能明說,但面對惇親王的迷茫雙眼,也就只能豁出去直說了,「當初咸豐爺臨終前,特意將皇帝託付給顧命八大臣,不就是要防範這種變局么?」
說到肅順等顧命八大臣,連自己的命也顧不了,又怎能顧皇帝的命?變局變局,這局不是早就變了,還談什麼防範?咸豐帝要防範的這件事情,惇親王之前倒是有所聽說,但已經十幾年過去了,皇帝未親政,太后此前實際上不是一直在當國么?倭仁師傅的話真讓人費解呀…難道倭仁師傅是在說,是在說…太后想要篡位?惇親王「忽」地從椅子上蹦了起來,連聲音都變調了,「此話…當真?」
一個三十幾歲的婦人,老公已經死了,只養了一個兒子,這種情況來篡兒子的位,篡來篡去,能篡到哪去呢?到最後,還不是白忙乎一場?這個拐了幾道彎的道理,此時惇親王也一時說不出來,只能結結巴巴地說出這一句,「太后是皇帝的…生母…皇帝是太后的親生兒子…」
這就難以猜測了,倭仁也只有含糊說道,「比如方家園…」
惇親王還記得福晉前幾次進宮后,回來悄悄告訴自己,太后近來好似不太待見娘家的兩位弟婦-都統桂祥的妻子等,連她們故作親熱的搭訕,也常常裝做沒聽到。難道太后竟然會傻到把江山從自己的兒子手中搶過來,交給弟弟或侄子?即便如此,就桂祥那個鴉片煙鬼樣,也無法消受呀。
倭仁見惇親王似乎對自己的話不以為然,又道,「從前皇帝還小,太后垂簾聽政,也是沒有辦法。如今皇帝已經長成,就應該先大婚,隨後親政,怎麼這兩件事情,如今連影子還沒有呢?」
這話正好說到了惇親王的心坎上,因為惇親王也在嘀咕著這兩件事情怎麼遲遲未辦。前段時間,秀女已經選到一半,忽然停了,皇后的熱門人選,一位成了太后的女官,其他被指給了王公貴族的子弟們,惇王府剛過門的小福晉,就是如此。這就表明,皇帝不會在短時間內大婚。從來大婚都是親政的前兆,沒有這個前兆,皇帝就不太可能親政,就象人們常說「瑞雪兆豐年」那樣,沒有大雪,就難以保證好年成。
此外,惇親王認為,皇帝出洋,本來也就風險太大,和義大利的兵船比試,洋人的軍艦突然撞上皇帝的兵船那一刻,惇親王差點連心跳都停止了。在大清國,眾目睽睽之下,洋人都如此囂張;等到了外國,皇帝還不就隨他們擺布?也許連戰國時,被送到趙國做人質的秦國公子異人還不如呢。
雖然從前父皇沒有選中自己做繼承人,惇親王還算有自知之明,並不因此生怨。何況生母祥妃也替自己譬解過,將自己過繼給前惇親王綿愷,也只是出於父皇的節儉作風,讓自己承襲惇親王的俸祿,就不用另外多封一個親王,多費皇家俸祿了。所以,表面上是將自己過繼,實際上是封自己為王,並且比誰都早,因為那個時候,奕濘和奕忻,都還只是個阿哥,在等待著父皇的大揭牌呢。
對父皇所選擇的繼承人奕濘,惇親王也很有認同感。年輕時的恭親王太完美出色了,搞得其他皇子和他相比個個都顯得矮一頭;奕濘嘛,文武都比不上奕忻,還在騎馬時摔了一交,走路一瘸一拐,就沒那麼讓人自慚形穢了。
雖然皇兄奕濘轉眼就去世了,他遺留下來的獨子,當然也就是皇家的不二天子。
就算在「祺祥之變」后,太后犒賞有功之臣,恭親王曾經趾高氣揚地當過「議政王」,也只能是曇花一現,還不是很快就又被剝奪了?從此更不能朝皇位靠近一步。
更不要說太后一介女流了。
自己作為皇族的執法家長,當然必須維護皇位的尊嚴,想不到如此榮耀而艱險的使命忽然落在自己頭上,惇親王頓時似乎置身輝煌的戲台之上,幕側鑼鼓響個不停,自己手持長槍,剛耍了一個漂亮的花招,叫道,「想覦覦皇位,先過我惇親王這一關!」
倭仁見他先是痴痴獃呆好一陣,此時忽然兩眼圓睜,現出煥的表情來,就知大功告成,急忙喚醒他問道,「惇親王準備如何行事?如果要遞摺子,老夫倒還能幫上點忙…」
還遞摺子?這位師傅之前遞摺子遞到被迫從馬背上摔下來,還不夠么?這些讀書人,只知道「之乎也」,有個屁用?因此惇親王大聲答道,「我不遞摺子,倭師傅請放心,這事情我包了。」
這是多麼大的事情,竟然就能一個人「包了」?倭仁也算閱人眾多,立即便知不妥,皇族無法依靠,就只好另外去找那些能靠得住,自己卻不見得能說得動的人了。
轎子出了惇王府,沿街而行,偏偏又和什麼人相撞了,對方想必是個潑皮,大叫大鬧著不肯罷休,轎夫說道,「你怎敢撒野?要知道,這是倭仁大人的抬轎...」
「管你什麼倭仁大人,窩囊大人,你撞了我就要賠錢吃藥,快拿銀子出來是正經!否則我就要對你的窩囊大人不客氣了—,好呀,你打人--」
原來轎夫實在氣不過,將那氣勢洶洶擠過來的潑皮推了一把,那人更加耍起無賴來,旁邊眾人聽他一口一個「窩囊大人」地叫,也覺得好笑,鬧烘烘地亂成一團。
這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自己一介名儒,前任帝師,竟然成了潑皮口中「窩囊大人」,話說回來,自己難道還不夠窩囊么?倭仁頓覺眼干舌哽,悲從中來,一陣熱血涌過胸口,眼前變得一片模糊…只聽得家人在耳邊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人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