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然而，阿飛卻笑了，這種反應是我唯一沒有料到的，難道小楊在騙我嗎？小楊並沒有騙我，阿飛也的確在笑，他竟然是在笑話我。阿飛的臉上露出了嘲諷的意味，他用微笑來諷刺我的自大。此刻，我忽然明白了，明白了我在阿飛心目中的地位。阿飛一直就瞧不起我，他並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生，不相信小楊的選擇。我的話中並沒有玩笑的意味，他卻聽不到真實，他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然而，這次他的確錯了，而且錯得沒有絲毫可以挽回的餘地。

我沒有再說什麼，即使辯白也是無用的，阿飛肯定還是不信，反而更會認為我是個跳樑小丑，那麼，就讓事實說話吧！我從兜里掏出一封小楊寫給我的信遞給阿飛。阿飛疑惑地伸手將信接了過去。只是這一封信，但這一封信已經足夠了，那字跡和落款是阿飛最熟悉的，在編輯部，阿飛一定對小楊的一切都很注意，當然，也包括字跡與落款。小楊寫的信並不長，但已經把我倆之間的關係表現得淋漓盡致。阿飛當然看得出來，以他的文學水平也不可能看不懂，但這封短短的信卻在他手頭停留了半天。時間凝固了，又在凝固中慢慢流走。我靜靜地坐在一邊，心懷忐忑的盯著阿飛。阿飛的舉動都在我的意料之中，這無形中令我產生一種得意的快感。

先，阿飛的面部表情凝固了，每一塊肌肉都綳上了勁，把五官的位置拉近了，他的手雖然沒有顫抖，但血管突現出來，細微的汗毛也豎立起來。總之，阿飛漸漸變得僵硬，但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小楊的信，我等待著這個沉默的爆。

阿飛並沒有爆，他顯得很疲憊，慢慢地抬起頭，把一雙無神獃滯卻充滿憤怒的目光向我投來，我慌忙避開他的眼神，低著頭承認我知道他對小楊的情感。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不知道當時的這種承認到底對不對，是不是裝糊塗會更好些，那樣似乎就可以完全擺脫我的罪過。可是，我絕不能那麼做，即便後果可能會好些，但我不能允許自己在欺騙阿飛。

阿飛對我的真誠並沒有抱以熱烈的迴響，他的語氣還是那麼冷，令我渾身都不自在。阿飛說「沒有關係，你是我的好朋友。」這句話無疑象鞭子一樣抽打著我，我的心在痙攣，在滴血。這時候，我根本就無法判斷阿飛話中的真義。我想，任何一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都不會真的沒有關係。我幾乎要跪在阿飛面前，叫他以最解氣的方式打我。我並不是在演戲，我確實自內心地做出這樣的舉動，說出這樣的解決方法。男人之間的對話沒有比拳頭更加有用的東西了，當阿飛的拳頭落在我身上的時候，他一定會把鬱悶在心中的怒氣泄出來，這樣，我們的友誼會繼續下去。我就是這麼解決問題的，往往都很管用。

其實，我也明白，我這種解決方式只是泄了心中的憤恨，對於已經造成的結局沒有絲毫作用的，但我還是喜歡這樣，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體會到自己的強大。但我解決問題的方式卻並不適於阿飛，他已變得很蒼老，無力也無心把拳頭甩在我身上。阿飛伸出的是雙掌，他將我拽起來，把小楊的信交到我的手裡，我準備聽著阿飛的教訓。但出乎意料，阿飛幾乎用一種懇求的語氣對我說：「你走吧，我想安靜地想一想。」

我像得到赦令一樣向門口走去，那心情是極度欣喜的。當我的手伸向門把時，背後的阿飛又說了一句話，這句話的份量太重了，透過這句話，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我頭一次感到阿飛的果敢，顯然，在我從他身邊走向門口的幾秒鐘內，阿飛已經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雖然在我意料之中，卻過於殘酷，我害怕的事註定生了。

阿飛的聲音從我背後沉穩地傳來：「以後你也不必來找我了。」

我轉過頭，本以為阿飛一定也在看我，但沒有，阿飛在看自己的左手。他把左手舉到眼前，右手輕撫著左手上的掌紋，口裡喃喃自語。我沒有說任何話，也知道這時候的任何話語都是虛偽的，我走出了阿飛的家門。我並不指望阿飛追出來，把他那句絕情的話收回去，這也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的腦子裡卻一直閃現著阿飛那最後給予我的畫面。當時，阿飛側坐在椅子上，將左臂搭在椅背上，左手自然地便伸到眼前，用右手扶正了。他似乎在輕撫著那雜亂的掌紋，口裡還不知嘀咕著什麼。阿飛的眼神和表情卻告訴我，這些都不是真的，雖然那眼神與表情並沒有明顯地擺在我面前，我還是可以感受到。阿飛並不是一個相信命運的人，但他卻在看著自己宿命的掌紋，這是一件很悲慘的事。他並不願承認這一切都是事實，但這一切卻實實在在地呈現在他眼前，需要他面對，更需要他來處理。

我頭一次感到我戰勝了阿飛，至少這是一份真實的戰績，小楊就在我旁邊，而我倆就站在阿飛的樓下。阿飛是個失敗者，而我卻勝利了，看著阿飛卑瑣無奈的身影，我心中竟然湧起了一絲快感，這是殘酷的。我失去了多年的好友，心中卻沒有過分的傷悲，只有痛快淋漓的感覺。

小楊帶給我新生，而這件事領著我走向自己的天地。以前的我一直生活在阿飛那強大的陰影下，我自卑，又自憐，我努力裝出從容，我極力尋求阿飛的弱點，我用言語蓋過阿飛的辭令，我用暴力壓制著阿飛的儒雅，但這一切的行為都不如這次令我更有成就感。我彷彿真正地找回了自尊，證實了那許多荒謬的觀念，我並不是不如阿飛。失去阿飛，我沒有感到悲哀，擊敗阿飛，我反而產生了新生般的快慰。我忽然明白，我並沒有將阿飛當作朋友，也許我早已不再將他當作朋友，阿飛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個影子，以前這個影子很強大，它控制我，牽引著我，但現在，我走出了這片陰影，我拋開了我的陰影──阿飛。

那個假期，我過得很愉快，因為有了小楊的陪伴，我的生活逐漸生變化，變得燦爛而美麗。我不知道阿飛是怎麼渡過的，我在歡樂中無暇顧及他的生活，他也不會接受我的關心。小楊開學后告訴我，阿飛退出了編輯部。